第37章 被定亲姚玉柔失魂 苦相思沈明轩夜会

放下玥儿不表,且说被迫定了婚约的姚玉柔,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心病,从父亲归来那一日起,胃口就变得特别弱,精神也不如以前。玉柔没有贴身的丫鬟,只有一个平日照顾饮食起居的丫头,名唤流苏。流苏为玉柔请来郎中诊断,郎中却说玉柔没有病灶,只是形容看上去,好似忧思成疾。郎中开了一个方子,便离开了小西湖。

流苏把玉柔忧思之疾禀报给了在琼华宫为赵永福和几位妃子制作衣裳的姚永德。姚翁本来是给宫里的贵妃做衣裳来着,后来官家圣旨下来,永福帝姬要被送到金营和亲,小住琼华宫,贵妃就指了姚翁去给帝姬做衣裳。

永福是前皇后的女儿,前皇后临终前将永福托付给贵妃照顾,贵妃就成了永福的养母。贵妃待永福视如己出,贵妃荣宠不断,永福的地位也是牢牢稳住。却不想,今日官家竟然为了所谓的“议和书”的条款,将永福送出去。贵妃伤心欲绝,几次跪在紫宸宫前,久久没有回音。官家自觉愧对贵妃母女,竟远远地离开紫宸宫,搬到白云观去居住了,留下皇太子监国。贵妃毕竟是一个女人,在军国大事面前,也是十分无力,作为母亲,她唯一能问女儿做的,就是劝女儿勇敢,坚强,不要灰心,相信王师北定之后,会接女儿回来团圆。

永福经历了大悲大喜今又大悲,情绪也几近崩溃,她不敢寻死,怕连累贵妃和生母的母族。她也不敢抗命,毕竟那个下旨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是自己的君王。永福握住贵妃的手,朝着贵妃三拜,“一愿君王万岁,二愿母亲安康,三愿北境再不见宋红妆。”母女俩的谈心很快就被内待给打断了,内待说是传官家旨意,全体送亲的嫔妃帝姬,都要统一去琼华宫小住。贵妃知道,这是官家凉薄,不愿让这些人辱没了自己的宫殿,将他们遣去琼华宫。那琼华宫根本就不是宫殿,而是旧时的一座道观改制而成。贵妃请奏郑皇后,着姚永德携文绣院几位司衣绣娘为送牧金国的妃子帝姬做几身可心的衣服,也算是弥补官家的一丝亏欠之意。当然,懿旨说的是“彰显皇家恩德,雨露恩泽德披昭惠。”

姚翁不敢违抗贵妃与皇后的懿旨,本来想远离宫门,可是他素来受到贵妃的恩泽,也不好拒绝,只得应承下来,随着娘娘公主们一起来到了琼华宫。姚翁只是一旁指点,并不那么忙碌,他心中对这些妃子帝姬充满了同情,可是却无力回天。对于永福帝姬,他格外留心了衣衫都费了心思,领口处绣着梅花,象征气度高洁,也是报春之意,寓意梅花香自苦寒来,希望帝姬不要灰心丧气,等待王师北定之日,再回故国。

姚翁安顿好之后,给家里来了信儿,说自己在琼华宫照应,如果家里有事,可以来琼华宫找他商议。彼时,玉柔心事重了,流苏就来寻姚翁,说了一些玉柔的近况。姚翁闻言大惊,“你是说玉柔害病多日,不曾爱绣庄露面?”

流苏点点头,又摇摇头,“姑娘是病了,可是每天依旧去绣庄,只是人好像变得木然了许多。姑娘不是铁打的身子,每日里只是忙碌,却水米不进,铁人也扛不住啊。”

姚翁怕被内侍和禁卫看到,拉了流苏来到琼华宫门外的石狮子后面,“流苏,你如是跟我说,玉柔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的?这之前之后可发生过什么事情?玉柔可见过什么人?”

流苏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您从北境回来的时候,玉柔姑娘就开始这样了,这之前之后,没见过什么人。”

姚翁却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想起玉柔曾经对着一块玉佩痴痴发笑。自己从北境回来那一日,跟她说了自己与谢家公子定下的婚约,玉柔才开始失魂落魄。难道她早就与人私定终身,迫于自己的压力才会心中苦闷,进而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沈翁正在思量着,却有内侍在宫门口喊他,“姚永德,咱家寻你好久了,这贵人们快要来小住了,您那衣裳什么时候完工啊?”

姚翁赶紧应声,“曹内官,草民这就来,劳驾您稍等片刻。”他砖头对着流苏说,“贵人们离开的时候,就是我回家的时候,流苏,你一定照看好玉柔,莫要亏了身子,有事等我回家再议。”说完,姚翁就快步小跑到内侍官面前,“曹内官,草民刚才有点小事耽搁了,现在马上去司衣坊。”

流苏回家后,还不到申时,却看到玉柔在湖心小筑的窗边发呆,她赶紧沿着引桥走了过去,轻轻施礼,“小姐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玉柔手里拿着一封信,神色阴郁,“这封信是寄给父亲的,看着时间,好像是父亲刚离开北境不久。眼下父亲不在,你先帮父亲收起来吧,等他老人家回来再启封。”

流苏接过那信,她看到玉柔的脸色很差,便说,“好的,那流苏就先帮老爷收到书房了。我看小姐脸色不大好,不如小姐去房里歇息一下,我去给您熬点红枣羹送过去,补养一气血。”

玉柔点点头,“也好,我今日的确乏了。”说完,玉柔沿着引桥往自己的阁楼走,却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桥面上。流苏还没走远,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慌得不知所措,大喊救命。

有仆人去了就近的医馆,偏巧就是沈家经营的那家,李郎中被请到了小西湖。李郎中从小施口中知道一些关于明轩与玉柔的事情,于是差人将小西湖请郎中的事情禀报给了沈明轩。此时明轩正在商行清理账目,大部分的货款已经结清两讫,因为亏得很多,明轩打算关闭商行。他对商行掌柜说,目前战事吃紧,沈家有意关闭商行,会给伙计们不菲的遣散费用,希望掌柜的可以帮忙安抚。商行掌柜握着银票点点头,说沈公子仁义,其他的商行遣散从不给遣散费用,都是直接跑路的。

其实并不是真的亏空很多,这是一种手段,让所有人看到,沈家的生意不大景气,也让大家看到这不景气是因为战事的影响,人心浮动,谁还会专心做生意?虽然这期间做了不少手脚,补贴了很多银子在遣散上面,但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让那些跟随沈家打天下的伙计们寒心,沈家还是出了很大一笔银钱来做这件事的。

收到小西湖请郎中的消息,明轩道别了商行掌柜,与报信人走出了商行,小施也一并跟上。“怎么回事?你说小西湖有人昏厥,来请李郎中去瞧病?可知是何人昏厥?”

报信人摇摇头,“沈少爷,李郎中瞧病回来,我再来禀告您吧,医馆还有许多活计,小的先行一步了。”

明轩让小施跟着一并去了医馆,自己则去了城北的定远镖局,因为沈家要运送一批货南下杭州,定远镖局的镖头薛长远仁义侠义,是这趟走镖的不二人选。明轩亲自来到定远镖局,跟薛镖头谈了很久,大意是说这批货物很重要,事关沈家将来的生意云云。薛镖头说他不接北上的镖,这南下的镖,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放下明轩转移生意的桥段不表,咱们来说一说为玉柔瞧病的李郎中。且说他来到小西湖的院里,由流苏引着,这季节来到了玉柔居住的阁楼。李郎中隔着帘幕为玉柔诊脉,却发现那病人心脉紊乱,气血虚妄,像是心中郁结所致。他看到那是小姐绣楼,加上玉柔十指纤纤,他基本猜到了这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就是玉柔了。他细心问诊,询问了流苏一些关于玉柔近期心情以及饮食方面的问题,基本心里有了答案。他对流苏说,“这位小姐是心内火气旺盛,肝肾阴虚,五内郁结所致。我可以开一副补气益血的方子给你,你再去药铺找来上号的野山参,帮她吊住精神。不过,这房子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小姐的病灶是心灵创伤,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还是摸清楚小姐如此形状的原因,对症下药吧。”

流苏闻言,内心十分慌乱,“依着郎中的意思,小姐这是?”

李郎中摇摇头,“姑娘不必惊慌,先派人去药铺抓药,然后给姑娘服下,再用参汤固本培元。我的药铺有定坤丹,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给小姐服下,别让小姐乱了精神。”

流苏拼命点头,“郎中说的是,您说的定坤丹,无论多少银钱,我们都要了,郎中,您妙手神医,一定要将小姐救活啊。”

李郎中写好房子,交给流苏,“赶紧派人去抓药吧,参汤也准备着,一会儿喂小姐服下。”

李郎中离开小西湖之后,回到了医馆。他刚买进门,就看到了焦急等待消息的小施,“小施,你怎么在这里?”

小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郎中跟前,“李郎中,小西湖?”

李郎中看到周围有患者诊病,便将小施拉到后院。他郑重地对小施说,“李某方才回来,那小西湖病重的是玉柔姑娘,目前精神有些涣散,五内郁结,昏迷不醒。”

小施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样?”

李郎中摇摇头,“李某也不知道,你去找明轩少爷拿个主意吧。”

小施慌忙退了出来,一路小跑去了镇远镖局门口,却发现明轩的马车在门口拴着。他知道少爷此番来镇远镖局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就没有让门房进去禀告,自己一个人坐在马车边上等着少爷出来。

接近昏时,明轩才从镖局出来,镖头一路送他到门口,明轩连声说着,“此番就有劳薛镖头了。”

小施站起身,等着明轩话别了薛镖头,才敢近身,“少爷,玉柔姑娘,她……”

明轩忙问,“玉柔姑娘怎么了?”

小施把玉柔病重的消息告诉了明轩,明轩大惊失色,赶忙钻进马车,“去小西湖!”

小施却没有听明轩的,他拽住缰绳,“少爷,小施说句不该说的,您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去小西湖看望玉柔姑娘,而是赶紧跟老爷说明此事。您与玉柔姑娘辆夏利都是有情的,她因为不能嫁你神伤至此,你因为不能见她形容消瘦,这不是折磨人吗?小施以为,您让老爷上门提亲,有情人终成眷属,没准儿玉柔姑娘的心病就好了。”

明轩不是没想过要父亲上门提亲,可眼下沈家产业忙着南移,父亲已经心力交瘁,他不敢再让父亲劳心劳力了。如今玉柔病了,他显得焦急了些,可玉柔又被许了其他人家,他怎么敢上门探看?又怎么敢跟父亲言明此事?他心中无奈,焦虑,一路急吼吼回到了沈园,却看到为着永福三日后要北上的玥儿,便将这一股脑火气全部洒在玥儿身上,厉声言辞教训了玥儿几句,摔门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是夜,他再次穿上夜行衣,夜探小西湖,却看到玉柔的院子一直有丫鬟婆子来往。于是他只得到屋顶,掀开瓦片查看,只有一位绿色衫子的侍女在帮玉柔擦拭额头和双手。这位丫鬟便是流苏。

玉柔躺在牙床之上,眼睛闭着,脸色也不大好看,如今这七月流火,她的衣服领口处都湿透了。明轩在屋顶看着,一阵阵心疼。

明轩从云淡风轻到情深爱重,中间经历过思想上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模样。或许是从拿绣样时埋下的种子吧,从大相国寺的偶遇时开始发芽,几次有意无意的相见开始彼此牵挂,到现在不觉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有时候,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是无比奇怪,有时候是一见倾心,再也不能忘怀,虽然不一定会“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然那束月光一直在心底,着凉某一个角落,暗暗地深藏,譬如明轩玉柔,譬如宗磐玥儿。有时候,两个人日日见面,也不一定会有情愫产生,更不一定会有爱意萌生,比如闻希金帝。也有时候,情根深种而不自知,知道有一方无奈踏上离别之路,才发现这清已经陷进去了,平日的调侃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譬如子敬永福。

明轩此刻看着玉柔憔悴损的模样,心中油然而生无限怜爱,恨不得自己变成流苏的模样去照看侍奉。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玉柔醒了过来,她在流苏的照看下喝了几口水,便吩咐流苏和外面的婆子下去休息了。她昏迷太久,懒得睁开双眼,只是闭目养神。

明轩看到所有人都下去之后,才小心翼翼,从半开的窗户跳进了屋里。他走到玉柔榻前,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玉柔睁开眼睛,看到明轩坐在床边,她还以为是在梦里,微微笑着,“沈公子,你来了,如今奴家缠绵病榻,形容枯槁,您见笑了。”

明轩情难自禁,抓住了玉柔的手,“玉柔,这不是在梦里,我是明轩,我来看你了。”

玉柔楞了一下,慌忙抬起另外一只手掩面,“沈公子,奴家如此模样,您不该来的。”她的手被抓住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悸动的,好像浑身被刺了的感觉,真实而又颤栗的情绪涌动着。她总想以自己最佳的状态出现在心中那个人的面前,却不想如此蓬头垢面,他却坐在床前。

明轩摩挲着那只纤纤玉手,有些微凉,“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病倒了。我也听到你许给谢家的事情,我明日就和父亲说,让父亲上门提亲。我不管你许了谁,我也不管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婚约,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心如磐石,愿意与君相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玉柔拿开眼前的手,感受着来自明轩掌心的温度,“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知你忙于家族转移的事情,也知沈家家翁也在为此事奔波,我还知玥儿被那恶少纠缠,诸多事宜,让你不得不分身处理。我不想给你添乱,所以此事,我并没有打算让你知晓。还好,家里有野山参,吊住了精神气,我算是还魂了。我叮嘱过流苏,此事不可与父亲知晓,他此刻在琼华宫为那些可怜的贵人们缝制衣裳,不能失仪。”

明轩听她徐徐说了很多,全是为别人的思量,中间没有一点自己的心情边界,便说,“玉柔,你是识大体的,即便心中万千个委屈,也不会表现出来,心中处处为别人着想。”

玉柔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开始舒展,苍白的脸色开始有了红晕,“明轩,我希望这样称呼你不会太失礼。”

明轩赶忙说,“怎么会失礼?我巴不得你如此称呼我,什么小姐公子的,那都是戏文里的词,听着也生分。”

玉柔点点头,继续说,“我是个短命的,因为这不可得的情自伤自叹,才会落得今日。你能来小西湖看我,我心中自是温暖无比。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以前我只觉得戏文矫情,如今自己体会了,才觉得苦涩酸甜,个中滋味无人可以解的开。”

明轩听到她如此说,便用手抵住了她的唇,“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是要跟我少年共白头的,只是如今,我们遇到了一些波折而已。”

玉柔摇摇头,“前日,谢家来信,我偷偷拆开看了,说是谢家翁在战乱中被金人踩踏而亡,谢家少爷不日就来京城投奔。我假装不知,可是心中实在是一百个不愿。心中郁结至此,才会突然惊惧晕倒。”

明轩依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而是两只手一起抓起了玉柔的手,“我知你心中不甘,也知你心中所向。那谢公子既然不日来东京投奔,我会亲自拜会,让那谢公子写下和离书,与你了却这段并不存在的姻缘。”明轩想了一下,又说,“不,我不要等到那一日,明日,明日我就跟父亲说,我心悦你,让父亲上门提亲。”

玉柔此刻竟然泪流满面,她顾不得去拭去泪水,“我信你,可是我们如何能摆脱这礼教的束缚?你我都不是超凡脱俗的,我们日日需要面对父母亲人,如此做,日后如何面对他们?”

明轩取出自己的手帕,小心地为玉柔擦去泪水,“你不要自怨自艾,没有试过怎知不行?我沈家如今火烧眉毛的事情不少,也不差这一桩。我父亲向来反对盲婚盲嫁,我能够直抒胸臆,安知父亲不会顺遂我的心意?我瞧着姚翁也不像是被礼教约束的,要不也不会今日才说出你与谢家公子的婚约。”

玉柔长叹一声,“明轩,就算我们刻骨铭心又如何,这世界之大,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明轩将手帕塞到玉柔手中,“玉柔,你不必伤神,等我消息,最晚三日,我一定会有回响反馈。”

玉柔虽然有些暗自神伤,还是选择了相信明轩,她点点头,“我信你!”

此时,门外有婆子敲门,“小姐睡了没,天凉了,我帮小姐把窗户关上吧?”

玉柔慌忙示意明轩先躲在门后面,自己来应付,于是便说,“不妨事,张妈妈,我胸闷气短,一丝凉风倒觉得身心舒畅多了。”

那婆子应声,“也好,小姐莫要贪凉,奴下去了。”

紧接着就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远,明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拿起在桌子上的一叠栗子糕,送到玉柔嘴边,“你躺的久了,嘴里发苦,这栗子糕清甜,给你开胃。”

玉柔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明轩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便咬了一口栗子糕,栗子的方向加上冰糖的清甜沁人心脾。也许是因为心事有了依托,也许是见到明轩格外欢喜,也许是真的饿了,那栗子糕,玉柔一口气吃了两个。吃完栗子糕之后,明轩又倒了一杯清茶,她一边饮茶,一边甜甜地笑着,“你回去吧,日后我必保重自己,静候佳音。”

明轩点点头,再次将双鱼佩送到玉柔手里,“这一次,可不许任性还我了。”

玉柔微笑点头,目送明轩从窗边跳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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