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沉冤得雪

一切又如四年前一般。

一样的鼓乐,一样的白毯,一样的群众。四年而已,估计还是那批旧人。

银锦程再一次走上毯。

这回她的脸,她真正的不加法术掩饰的相貌呈现。

白发部分梳了造型,其余简单束起。秀眉细长,眉头微有压低,给她整个人带来种严肃。眼角钩尖眼尾翘,典型的吊梢眼,单独瞥去虽乍似魅惑,但只稍定睛一瞧却觉得极冻极寒,异色双瞳神秘且令人好奇。有些下撇的唇边呼应眉毛,衬得她拒人千里之外。

看着不好相与,太冷了。

仅是五官便清冷又淡薄,加之皮肤苍白无瑕还一身素色,越发像不染纤尘的孤高仙者。

别无二致的时间,银锦程到达朔阙台。

分毫不差的仪式,银锦程的记忆映放。

上次那闪现后闪灭的一对脚不再是一晃而过,而是明明白白停在那幅景象上。

没穿袜的一对脚背若死尸般青色,再往上去,有发紫的指尖,布着鞭挞之迹的手腕,脖子挂着粗麻绳,嘴也发紫,两眼大睁。

“吱呀——”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音同样在奏乐,奏的是亡者为自己亲演的哀乐。

论面庞,记忆里的人与银锦程五分像。除去感觉,论那眼,二位十成十的像。

女儿的眼睛通常随父,但银可儿与银锦程这对母女的眸子相似到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银锦程小时候就是。

当年银可儿银锦程失踪前,两人一块现在大众视野里还被将眼睛这一点提出来,说太肖似。

脸,是银可儿的脸。

银可儿,是吊死的。

右祝廖示意后,侧梯来人了。

秦涛、秦慰和尹婍悦一串走来,秦慰尹婍悦覆着纯色面具。

面具没有任何孔洞,光滑如蛋壳。他们更了衣裳,但大家都明白他们是谁,不过不如露着头的秦涛好辨认。

秦涛的出现,使台下渐起了一点低语。

他眼眶一圈乌青,面上的麻木在听到台下声音后有了些变化,抽动了几次。

右祝廖道:“斩——血缘至亲。”

银锦程执起小侍呈来的长剑,分别到跪地的秦慰与尹婍悦背后,一人一剑,直穿心过。

她动作快,剑一下便复位,两道人影前后倒下。

他们俩死得算体面的。尹婍悦身上剜掉的皮都长回去了,没有疤没有痕。

他们配面具,带耳塞,看不见听不到,也是先走的,不需再一次面对接下来的真相。

他们都有过失,可秦慰的错不在此事上,乃至他不知情,尹婍悦的秘而不宣知情不报已经还上了,所以他们可以不听不看。

秦涛是还没惩治的罪人,他的死要等一等,等判个应得的罪。

银锦程把带血剑尖抵在秦涛额头结的痂上,引导他昂起头看着台下无数人,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秦涛面颊凹陷胡子拉碴,状态很是不好。有多不好呢,已经法力失调,控制不住完整的人形了,左手成爪,浮出一片一片暗赤毛发。

他张口,用沙哑的嗓音机械般说道:“我肜狐一族天生厄运缠身,唯有种久古以前的祭祀可以帮助脱离这灾厄。”

“古祭的祭品,是至少两只化形成功的同族雌性肜狐。”

他说的是“只”。

“祭品的法力越强,抵消了灾厄后转化的吉运越多。”

“秦诺她,她是灾星啊!”

“蔓蔓啊,我娶不了你了。”

“族长同意了,他说古祭的祭品,是至少两只化形成功的同族雌性肜狐。”

“刚好够了,将她们找个地方带去祭祀,我就能好过了。那支去薇瑶馆吧,困住了,她们就回不来了。”

“她怎么会自缢呢?所有的都要提前了,古祭的两个祭品是要在同一天内献祭才有效的。你,去烧了那个灾祸,一把火烧了,别再生事端。”

“成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话语渐渐有了语气,说灾星时惶恐怨怼,说蔓蔓时柔情遗憾,说好起来时甚为欣喜。

他的话从第三句开始混乱,颠三倒四,不过当年的事也不小,这些只言片语已足够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了。

秦涛爱尹蔓蔓,但他最后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娶的是银可儿。之后他估计是放下了曾经的心上人,与银可儿相敬如宾,和睦恩爱。

可这些只持续到银锦程出生。

秦家由秦涛父辈白手起家,最开始时状态不容乐观,几年后却蒸蒸日上。接着传给秦涛,再次每况愈下。

在这日薄西山的环境中,秦家又诞生了一位小姑娘,秦诺。

小秦诺初生之刻同体白毛,而其父母双方无一者原型的毛发是白色。是以,秦涛之前疑心是银可儿有外遇,然而,秦诺尾巴的异样打消了他的怀疑,甚至陷入了忐忑焦急的等待。

狐族普遍天生一尾,极少数的会有多尾,至多可有九尾,这九尾也是狐族里的最高境界了。

出生时,多尾狐的尾巴均是呈螺旋状缠绕在一起,等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在一段时间后才一尾一尾绽开来。正因为初是一簇,所以得靠体积猜测。

小秦诺的尾巴瞧着硕大,似是……九尾!

尾数多少意味着先天的力量越强,将来会拥有的可能更多,不可限量。

但若是九尾,便不能先为她的出生即巅峰欣喜。

先天九尾,若在出生一日后绽尾,那么恭喜,这时吉祥莅临的前兆,是将来他们家的全部人前程似锦。

银锦程便是这种,她出生的次日夜,铺天盖地的喜讯自秦家传出。

银可儿是功臣,秦诺这个本来起的名字作废,她从此随母姓,更名锦程。

虽叫锦程,但取的也是前程似锦之意。

可要是如秦涛适才所言,她那当真是福运吗?

先天九尾第二种情况,诞生一天之内绽尾,这是与第一种完全相背,是最极端的苦厄灾煞星,天生的凶险不详,大凶的晦气祸害。

秦诺是吉祥是凶恶?看来是后者。

那为何会将极厄当极瑞?

是因为在她生在夜半,大家熬了一整天太疲惫,最后关头看错了几秒钟的时间,还是要隐瞒什么事?

也是后者。

她要真的是祥瑞,秦涛怎么舍得让她去献祭?当时秦涛的事业正处于下坡路,杀了福星献祭以换取好运这不是有病?她是秦涛的亲骨肉,银可儿是他举案齐眉的妻子,能把妻子女儿都拿去献祭,说明那会儿的确已很不容乐观,走投无路他必须事业家庭二选一舍弃,他的父亲恐怕同样是这么做了。

他的选择和他父亲一样,他们都要事业,都要走入上流,都要此后赚得个好名声。

家中有灾星意味着他往后生意再难有起色,名声再不会好,谁想每每被人提起说的是“哦,就是那个女儿是灾星的人啊,他肯定上辈子作孽,这辈子还债的。”这样的呢?

秦涛知道她是凶煞,为着名声,他一定不能公布这事,但在学会法术能够化形去掉狐尾前,银锦程也不能不出门,他只得先将她包装成祥瑞,然后找机会解决了她。

银锦程四岁化形,秦涛的公司在日益衰败中摇摇欲坠,垂死挣扎了三年,银可儿银锦程失踪,接着薇瑶馆起术火,秦涛的公司寻到转机活了过来,这是一系列事情的时间线。

银可儿的发簪发现在薇瑶馆废墟,秦涛求来古祭之法,接着生意兴隆。

哈哈,这些,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啊?

怎么可能啊!

秦涛的公司几乎直线下降愈来愈差却仍能坚持三年,不至于毫无余力。妻女失踪,倘若那么在意,真用心寻找,又哪里会一点线索也无?

薇瑶馆甚有名气,背有未知靠山,失火了周围还有早早划好的限制圈,说巧合的是骗傻子。遭人算计了,那薇瑶馆的靠山为何没有动作,薇瑶馆可是销金窟,没有理由哪里会被平白放弃任由它烧。是那靠山和他关系甚笃,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亦或其他。

莫名失踪的妻女出现在薇瑶馆那种地方能做什么事?银锦程那时岁数实在太小叫人提不起兴趣,可以逃过一劫,但银可儿可改不了自己的年纪。

如果属实,那像秦涛这样一个劲要名声的人绝对自觉抬不起头,届时会拼命摆脱她。

可他却什么详情都不知道,仅凭借一个簪子就认定银可儿一定在薇瑶馆做那种勾当,丝毫不怀疑她只是路过或误入。只能说明他清楚她为什么在那里,所以更想摆脱她让她死保全自己名声,也由此认定她离不开薇瑶馆必然已死。

因为他确信银可儿不论如何绝对损他名誉,所以他要银可儿死。

不过银可儿这样的死并不能让他的名誉不损,但他依旧愿意如此,又为什么?

因为银可儿不死的代价,只会比让她死更重更难以接受,所以他选择用更小的代价来替,及时止损。

究竟是何等的代价让他难以接受,已经浮在水面上了。

秦涛一家身为肜狐自带霉运,生意惨淡,女儿又是更凶的煞星,穷途末路。他为了转运,放弃妻女的命,拿去献祭。但他没有让别人去死的权利,他便靠算计。他用女儿作威胁,导致银可儿与他大闹,温温柔柔的一个人为保护女儿悍然走人,半途却被秦涛以某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弄去了薇瑶馆,叫人用法术给她和银锦程改头换面,又强行把她们困在薇瑶馆。银可儿逃不出去,之后又为保护女儿被迫营业。古祭祭品得在同一天内献祭,银可儿自杀后,防止生变秦涛让人赶紧将银锦程连同薇瑶馆一起烧了。可银锦程最终阴差阳错没死成,现在,她回来向秦涛讨她母亲的命债。

仍有两个问题,其一是银可儿所为皆为保护银锦程,她死了银锦程就没有庇护,她缘何自杀。二者,银锦程既未被作祭品献祭,秦涛的转运古祭怎么会运转成功。

这两点秦涛没提,银锦程也没提。

薇瑶馆一场大火烧死的不止一个人,而是有几百上千人,当年怎没人深究呢?

谁会深究?那时由秦涛做主的秦家家人不管,不闻不问直接立衣冠冢结束,薇瑶馆其他死者家属被用或钱或权或人打发了,薇瑶馆背后靠山岿然不动,别的不相关的普通人如何好插手。

那些人丢了死了和普通人何干?薇瑶馆烧了塌了难道碍着自己和它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儿了?旁人之间弯弯绕绕的利益问题又没绕到自家人头上,有啥影响?没有。还是那个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多不合理与血腥离奇皆与他们无瓜葛,再明显的谎言也没人戳破,大家心照不宣地不理它隐瞒它遗忘它,至多把当做茶余饭后的奇闻谈资聊一聊,再多的便没有了。

就算当年就提出有问题又哪里有正义之士来管这破事,正义的人哪里有那么多。纵使是有满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的出头为同自己无关的人鸣不平,但会有几个和他或她一样的遵从心中正义响应其呢?人人都有家庭要顾着,替别人家已死之人申冤来给自己家人找不痛快不值得。

那些正义之士自然会被大流归类为有病,也放一边不管了。因而,他们掀不起风浪。

秦涛在朔阙台上说的不过短短几句乱七八糟的话,可它们背后埋葬的是因他所谋的个人利益而死的活生生的人。

那是他的发妻,那是他的骨肉,那是恰巧误入绝处的陌生人,他们,通通都要为他所求的好运赔上了命。

唯银锦程一者当天被一个和银可儿交好、对她很和蔼的阿姨帮着偷偷放她出去附近小小采购点东西,也让她玩一会儿。她念着母亲,乔装出去,一会儿就回去了,不敢朝外界告发。

岂料那个本该出去采购逃过祸事的阿姨成了她的替死鬼。

她卡在限制圈中间,拼尽法力奋力冲出,倒在和周边繁华相反的无尽皑皑中,与死擦肩而过。

台下民众起先没有反应,待想明白来去后,又噤声不敢言,仅有几个跟身边人窃窃私语:

“天,这人咋残忍成这样。”

“就是,亲生的都下得去手啊。”

“信我,他肯定要遭报应。”

“上朔阙台公开‘英勇事迹’了还不是报应?他是死定了。”

“千刀万剐也死有余辜吧。”

银锦程望着台下群人面上义愤填膺的表情,平静无波。

正义会迟到却不会缺席,可迟到的正义有何用,不该死的全死完了,事后慷慨激昂地声讨除了给自己心中增加一份自我感动之外,半点用没有。

银锦程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下事情真相,和大家猜测的出入不大,就是秦涛运转肜狐古祭时带上千条人命而已。

有一点与众民理解的不一样的是,大家以为是银锦程的灾星身份导致秦涛的公司衰败得越发厉害,秦涛实在受不了,这才决心献祭她。

实际上,秦涛早就想用银可儿下个新出生、还没养出感情的孩子和银可儿献祭去了,只是银锦程的身份让他施行此计划的决心加重几分了而已,当然,她同样是付诸实践的导火索。

尹蔓蔓在意地位,她是“杀一儆百”中的那个“一”;尹婍悦注重外貌,她不得已面对过自己最不堪的样子;秦慰关心交易,他的命是他所有未完交易的违约金;秦涛只求名声,他在万民之前亲口毁了苦心经营的声誉。

该说的说完了,曾经一些对事情一知半解误会了银可儿的人该住嘴了。

被不明就里恶意揣度近四百年的银可儿终于在秦涛被斩首时沉冤得雪了。

第一次上四千字(激动 手动放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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