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涌入的湍流吞噬了尤赖亚。

三足蜘蛛终于在这一番攻击后，彻底坚持不住。从前方的玻璃开始，裂纹像疾病一样蔓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它就像砸在地上的鸡蛋一样碎了半面。

尤赖亚被水流卷了出去，幸好身上的深水服救了他一命。不过，充其量也不过是让他免受压强的侵袭，不至于心脏瞬间炸成烟花。

人在水底是很脆弱的，没有外置的脚蹼，没有可以处理氧气的身体构造，几分钟时间都坚持不下去。

更何况，尤赖亚现在的情况更糟。

他刚才被冲击震了一下，脑袋发晕，视野模糊，更要命的是，这周围还有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

刚才被卷出三足蜘蛛的时候，他丢失了那个漆黑怪物的身影。现在再往刚才那家伙所在的位置看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波光粼粼的海平面。

它一定还在附近，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

尤赖亚别无选择，只能用手拨开海水，一点点往上游。

这速度和三足蜘蛛相比，简直是蜗牛和飞机的差距。那人型的怪物能追上三足蜘蛛，追上他也不过是比呼吸更轻松的事情。

可这是唯一的选项了，深水服的面罩里只储存了非常稀薄的氧气，不往上游，他的肺会第一个罢工。

200英尺。尤赖亚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浮力，它在推着身体往上游。

150英尺。光亮愈发明媚，仿佛能够感受到它炙热的温度，连周遭的水流也变得柔软。

120英尺。脚腕传来箍紧感，一条腿的摆动受到了限制，他的速度降了下来。

是被水草缠住了吗？尤赖亚回过头去。

视野中是深渊暗海，而比那深渊更黑的，是一个‘人’的影子。虽然没看到那螳螂前足般的黑色巨镰，但尤赖亚能判断出来，它是刚才杀死了艾登的那个怪物。

一条胳膊裹住了尤赖亚的小腿，为什么要说“裹住”，因为那条胳膊从掌心开裂成了五瓣，每一瓣都死死缠绕着工服。

——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你永远不知道海底这些怪物能变出什么花样。

没等尤赖亚再腹诽些什么，腿部骤然传来碾压的痛意。

他挣扎起来，束缚却越来越紧，挣扎毫无用处，他只徒劳地听见自己骨骼挤压的悲鸣。

这怪物，是打算把他碾死吗？尤赖亚咬牙切齿地想。

“嘻。”尖锐的噪音在面前突兀地响起。

尤赖亚一顿。

它在笑？而且这个笑声好像在哪听过……

他瞪大眼睛朝怪物看去。透入水中的太阳光终于起到一点作用，勉强照亮那东西的脸。

毫无血色的面皮上有三道裂口，裂口里簇拥着吸盘一样的猩红颗粒，除此以外，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整颗头颅宛如一个包裹着虫卵的皮口袋。

“嘻。”它每发出声音，裂口里的颗粒就像有生命一样，收缩又展开。

尤赖亚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长得也太不礼貌了吧。

轮廓明明像人，本质却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唔……！”还没等尤赖亚有何更多感想，那东西突然发力，将他拽向深海。

然而拽了一段，它又把他松开了。

尤赖亚趁这个机会往上游，可是没游出多远，小腿又被缠住，身影绝望地下坠。

就这么反反复复几次之后，尤赖亚明白过来，这怪物是想要把他玩死。

妈的，只要能到水上，他一定要把它烤了吃。

只要能到水上的话……

力气在渐渐流失，缺氧让大脑停摆，挣扎也变得有气无力。

循环往复几次纠缠之后，尤赖亚的视野越来越黑，就连水面照射下来的光亮也快要看不见了。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会就到这里了吧。

幸运女神，支棱起来好吗，帮人得帮到底……

他还没给艾登报仇，还有那些惨死海底的爆破队队员们呢。

可是他游不动了，他的眼皮这辈子他妈没这么重过。

不知何时，那折磨他的怪物消失了。

但尤赖亚全然不知，他的精神已然涣散，身体慢慢向深海坠落。

“又是海。”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为什么不能是染血的铁路轨道，或者高楼大厦下的一滩烂泥。我讨厌海。”

思绪即将陷入沉寂时，他听到哗啦一声响动，像什么东西扑进水里。

昏暗的视野中，一张巨大的渔网蓦然出现，将他笼罩了起来。

尤赖亚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大脑已经浑浊，没办法处理双眼接收到的画面了。

渔网收紧，将他拉了上去，他被动地浮出水面，一搜中型船只出现在眼前。

尤赖亚被吊了起来，身体晃过船体上的一个黄金爪标志，最终软趴趴扑在甲板上。

有人把他从渔网中拽出来，他眼前陆陆续续闪过许多人焦急的脸，无数只手在摆弄他的身体，尤赖亚毫无反应。

“快快，快给他做心肺复苏！”

“他眼里都没光了！”

“他身上怎么黏着这么多章鱼啊！？”

突然，一计重击按在肚子上，尤赖亚顿时睁大眼睛，感觉已经飘出去的魂被强制召回了。

他回光返照一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操！！谁下手这么重！？

面罩扣在脸上，捂得他窒息，他使劲扣着深水服的拉链，想要从中解脱，然而越是心急，就越摘不下来。

这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解救了他。一个披着披风的银发女人走过来，直接上手把拉锁扯断了，一把摘下面罩，动作干净利落。

尤赖亚像这辈子没呼吸过一样，大口喘着气，眼里硬生生逼出了两滴泪。

他活了，他活过来也活下来了。太阳光明晃晃照进眼中，皮肤上抚过海风的气息，海鸥吵闹地飞过寡淡的天空，这平凡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们，谁教你们在面罩还戴着的情况下，就给人做心肺复苏的。”那银色卷发的女人说，她看起来40岁左右，长着一张绝美但粗犷的脸，声音沙哑，手臂肌肉的线条十分明显。

“抱歉总船长，我们太心急了。”几个看上去很单纯的船员低头认错。

银发女人蹲在尤赖亚身边，她是芙利娅·布拉什，烈鸟号的船长，同时也是开拓者船队的总船长。

芙利娅打量着地上还在咳嗽的人，扶住他的背，“尤赖亚，发生什么了？我收到了艾登的求救信息，可是打捞上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尤赖亚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晕，他攀住总船长的胳膊，湿漉漉的手把她的袖子打湿了，她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芙利娅……”他叫着总船长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海里有东西，我们得撤退。”

“是什么？”她音色冷静地询问。

“海底人。”

话音落下之后，空气凝滞一刻，笑声在甲板上响起，一个船员对他说：“尤赖亚，你是不是脑袋被水泡糊涂了，那玩意很多年前就被政府的皇家海军全轰光了。”

还有人说：“你不会把海底的什么礁石看错了吧。难不成是因为害怕，所以你一个人跑上来了？”

尤赖亚懒得跟他们辩解，他爱船员们，但他们有时候是让人头疼的蠢货。

银发的总船长并没有参与调侃，她双眼微微睁大，目光如一把刺刀，凝视着尤赖亚蓝色的眼睛，声音中夹杂着冷峻，她一字一句说道：“尤赖亚，这次出海，我们是孤注一掷，如果一无所获地回去，船队要面临解散的风险。”

芙利娅说的这些，尤赖亚都明白。

在撒卡瓦帝群岛，针对海底资源的开采是需要先购买“许可”的。只有拥有一片海域的开采许可，才能派船前往采集。

而这次的许可，是他们将4搜船都抵押了出去才买来。杠杆撬这么大，就是因为看中了这里富饶的海底矿脉。

可如果他们现在回去，一切就完蛋了。

采集许可有期限，一般都不怎么宽裕，如果他们现在回航，就没有充足的时间组织第二次出海，政府就会收回他们的4条船，而他们这么多年经营的一切也将毁于一旦。

很多人会失去工作，变成流浪汉，而这帮家人一般的船员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一面了。

“但是，”芙利娅再度开口，她声音放轻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目光紧盯着尤赖亚，“如果你敢保证是海底人，我会立刻下令返航。”

尤赖亚笃定地说：“如果那不是海底人，就把所有的债算在我头上。”

芙利娅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代表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接着，她问：“其他人呢？”

尤赖亚摇摇头，有些沮丧，“我叫他们撤退，可没人听我的。”

总船长垂下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了一瞬痛惋。

“要是当时在场的不是我，而是老瑞德就好了。”尤赖亚呢喃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芙利娅看了尤赖亚一眼。接着，她抬起有力的臂膀，将人拥紧了，在他耳畔轻声说：“你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话毕，她毫不拖泥带水地放开他，又恢复一个总船长应有的模样，朝旁边的船员下令道：“通知迪芬和戴可兄弟两个，带着他们的人立刻回航，全速前进！杰斯！”

她呼唤着另一个名字，雷厉风行地走向船舷，“把你的船交给大副，跟我回烈鸟号，做好战斗准备！”

-

开拓者船队有4艘船，船长分别是一对恋人和一对兄弟。

一号，烈鸟号，中型爆破船，船长芙利娅·布拉什。船只搭载钻孔设备三足蜘蛛，负责定位矿区，进行集中爆破。

二号，黄金爪号，中型采集船，船长杰斯·布莱克伍德，同时也是一号船船长的恋人。船只搭载采矿车，负责海底矿石的收集与分离。

三号，迪芬号，大型运输船，船长迪芬·尼尔森，船名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因为本人说这样很酷。责任顾名思义，负责运输矿产资源。

四号，戴可号，大型运输船，船长戴可·尼尔森，船名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原因是跟哥哥的风。责任比较轻松，负责运输他哥不要的那些。

尤赖亚加入开拓者船队，是在10岁那年。

年纪很小，刚上船，就成了船上的吉祥物。

他有着高贵的黑发蓝瞳，关键是眼睛还很大，所有人都很喜欢他，结果把他惯坏了，男孩一日比一日顽皮。

他一开始在黄金爪号上呆过几年，因为船长杰斯·布莱克伍德是这些海员中，为数不多拥有硕士学位的人。总船长芙利娅叫尤赖亚在那里呆着，跟着杰斯念书。

可尤赖亚对读书不感兴趣，偏偏喜欢鼓捣机械，好几次偷偷从船上拆零件拿去玩，关键是，他拆完了，设备居然还能照常运转，导致案发几个月之后，有船员定期查看监控录像时，这才把小小的惯犯揪出来。

开拓者船队4艘船造价都不菲，一般出现这种盗窃情况，都是要将犯案者逐出船队，再索要三倍的赔偿金。

但是到了尤赖亚这里，由于他年纪太小，还有……他脸上沾着机油、可怜巴巴抱着一箱东拆西拆来的“宝贝”、忍痛割爱交出去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可爱，导致没人真的按照规章处置他。

杰斯·布莱克伍德作为尤赖亚的老师，是唯一重视这件事的人。黄金爪号的船长虽然块头不小，却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对孩子的教育总是忧心忡忡、瞻前顾后。

“这个坏习惯会影响他一生。”一日，杰斯郑重对自己的恋人说。

但是芙利娅充耳不闻，放任尤赖亚想做什么做什么。

于是乎，男孩的盗窃行为还在继续着。

直到有一天，杰斯·布莱克伍德爆发了。

“我教不了他，芙利娅。”杰斯闯进总船长的驾驶室，语气激动，神色懊恼，“他当着我的面，玩着从我的船上不知道哪里卸下来的零件，还说我教他的都是没用的东西。

“我教的真那么没用？”他末了还自我怀疑反问一句。

芙利娅·布拉什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帅气的笑容，安抚着自己委屈的恋人，“好了，杰斯，你在生小孩的气？”

“当然不，我只是担心他的未来。”

她抚摸着他黑色的短发，沙哑的嗓音缓慢惬意，“好吧，那既然这样，就把他交给我管吧。”

第二天，芙利娅把尤赖亚接到了自己的烈鸟号上。

第二周，尤赖亚彻底改掉了盗窃的陋习。

第二个月，他乖得和之前判若两人，并且开始读书了。

船员们看着尤赖亚·卡俄斯的变化，都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把它归功于芙利娅·布拉什强大的个人魅力。

-

所有人都带着困惑。

现在回航，两手空空，船队就注定要解散了。

但是，没有人质疑总船长的命令。

黄金爪号上全都是船员忙碌的身影，内燃机轰鸣着，船只亟待驱动。

芙利娅·布拉什和杰斯·布莱克伍德来到船舷，一根带着滑轨的缆绳抛过来，另一侧是爆破船烈鸟号。

“芙利娅。”等待绳索固定的时候，杰斯压低声音朝自己的恋人问，“真的像尤赖亚所说，是那些家伙吗？”

男人问这话的时候，目光颤动着，脸颊崩得很紧。

芙利娅则没有他那么紧绷，口吻淡然，“恐怕是吧。能让一整个爆破队有去无回，我想不出还能是别的什么。”

“如果真是那些东西，我们今天全都会葬身于此。”杰斯的脸色变得阴鸷，眉间如沟壑。突然，他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蓦然开口，“可如果是他们……尤赖亚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说完，没等一旁的人回答，自己醒悟了什么，“噢，我在说蠢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芙利娅脸色泰然，没有言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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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拓者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