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距离黎川市入夏,已有将近一个月,风躁蝉鸣,溽暑难捱。
黎川大学的旧礼堂建了有些年头,软硬件都上了岁数,空调功率不足,即便门窗皆紧闭,也只有坐在临近空调送风口的地方,才能感觉到依稀的凉意。
祁纫夏坐在第一排观众席,慢慢揉搓着左手腕。
舞台上,演员的台词情感澎湃:
“……是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
“这个狄米特律斯演得不错,”祁纫夏望向台上,“海丽娜也很好。果然,还是学弟学妹们更有激情。”
戏剧社社长朱雨桐和祁纫夏相邻而坐,啜了一口奶茶。“确实,本来他们戏份也重,听说这次合排之前,他们自己练了快一个月呢。”
她咽下几颗椰果,朝祁纫夏的手腕努努嘴,“你手腕要紧吗?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开点药油抹抹。”
祁纫夏不以为意:“没大事。就是刚才退场的时候被道具绊了一跤,手撑在地上,有点挫伤。过两天就能好。”
已是上午将近十一点,外面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场馆里的空调心有余而力不足,祁纫夏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拢起,绕到脑后,低低盘了个丸子头。线条流畅优美的肩颈随之显露在空气里,肤色冷白。
这是戏剧社年中展演的节目,经过社员们开会讨论千挑万选,最终商定了莎士比亚的知名作,《仲夏夜之梦》选段。
祁纫夏扮演提泰妮娅,剧中的仙后,不久前才暂时退场。
朱雨桐对台上叫了暂停。
“上午的排练就到这儿,大家先去吃饭吧。中午好好睡一觉,下午两点,咱们准时继续。”
饰演海丽娜的大二学妹笑着说道:“学姐,你不早说,我们五分钟之前才点了水果捞,就要送到礼堂呢。”
朱雨桐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挥手道:“没事,你们坐下来休息吧,等吃完了水果捞,再回宿舍。”
社员们兴高采烈地下了舞台,刚才抑扬顿挫的戏剧台词很快被七零八碎的闲聊取代,热闹成一团。
有几个学妹围绕在祁纫夏和朱雨桐身边,讲起和隔壁师大即将举行的篮球对抗赛,兴奋得眉飞色舞。
贴有“戏剧社排练用”字条的大门,忽地被推开。
此门年久失修,骤然间被牵动命脉,动静不小,引得在场人纷纷回头。
重重视线聚焦的中心,造成声响的主人公明显惊了惊,但仅过了一两秒,他就恢复了镇定,越过一层层的阶梯,直直来到祁纫夏面前。
“我发消息给你,你一直没回,问过别人,才知道你们今天排练,”陈钊摸了摸后脑勺,语气很生涩,“明天和师大的对抗赛,我打中锋,你……可以来看吗?”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起哄声沸腾。
陈钊是经济学院研一的师兄,几次来社团找祁纫夏,所有人有目共睹。
连同朱雨桐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陈钊在追她。
莫名被裹挟进八卦视线的漩涡,祁纫夏有些尴尬。她抬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男生,虽然穿着最简单的白T浅牛仔,但眉目俊气,带点青年人无伤大雅的毛躁。
“呃,我……”祁纫夏犹豫了。
她不想去。
对于篮球这项运动,她发自内心地提不起兴趣,有那些空闲时间,她更愿意窝在宿舍看书,或是陪室友追剧。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人面子,也不是祁纫夏的行事作风。更何况,她这学期请教了陈钊不少保研相关的问题,总有些人情欠着。
“我尽量。”她说。
陈钊长舒了一口气,从身到心都放松了下来:“好,到时候我等你,就在体育馆。”
朱雨桐在旁揶揄:“呦——学长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只请夏夏,不请我们呀?”
陈钊这才后知后觉,连忙说道:“噢,抱歉……是我疏忽。雨桐,我当然也欢迎你来看比赛,还有在座的学弟学妹们,大家要是有时间,记得来给咱们学校加油。”
朱雨桐嗤笑,戳了戳祁纫夏的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傻大个儿……你晾晾他,别让他太得意。”
*
祁纫夏回宿舍的时候,恰逢中午十二点。日光炙烤,影子倾斜成很短的一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旧礼堂在教学区的东北角,和宿舍区有一段距离。祁纫夏在礼堂门口坐上了学校定时定点的电动小巴,往宿舍区驶去。
该用什么理由拒绝陈钊的邀请?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冠冕堂皇,让人没法回绝的借口。
暂时无果。
撑起遮阳伞下车,祁纫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进了宿舍,室友徐今遥正戴着耳机看政治网课。
她今年考研,目标定在本校的应用经济学。虽然一没跨专业,二没跨学校,但黎川大学的经济专业向来强势,复试分数线连年水涨船高,压力自然不小。
听见祁纫夏回来的声音,徐今遥暂停视频课,摘下了耳机。
“你们排练这么快就结束了?”
祁纫夏把帆布包挂在衣柜门上的粘贴挂钩上,坐下喝了杯水,“下午还得去。”
“吃饭了吗?我网购的泡面今天刚到,一整箱。”
“和社团的人一起吃过了。”祁纫夏踩阶梯上床,准备换衣服午休,“沈蔓不是说她今天回宿舍搬东西吗,怎么还没来?”
她们宿舍是四人间的上床下桌格局,其中三人同级同专业,沈蔓是大她们一级的学姐,今年大四快毕业,由于在老家实习的缘故,和学校申请了延迟返校,五月匆匆回来答完辩,又回了家。
直到前几天,沈蔓才在宿舍群里告诉祁纫夏和徐今遥,说自己这周回来搬行李。
徐今遥:“好像是她实习的公司批假不痛快,硬给人推迟了两天。”
她环视一圈,颇有感慨:“沈蔓学姐这一走,咱们三零五宿舍可就只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她的话不错。
早在大一开学两个月不到时,和祁纫夏她们同班的那位室友就退学出了国,在两年前的班级里,也算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所以沈蔓毕业之后,如果宿舍不搬进新人,三零五即将史无前例地变成两人间。
祁纫夏轻手轻脚地换睡衣,“那不是挺好的?交着四人间的钱,住着两人间的条件,多划算。”
她刚才出了满身的汗,进宿舍吹了会儿的空调,才觉得缓过来一些。
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祁纫夏抬起左手腕,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疼痛感最强的地方似乎又微微的肿胀。
“夏夏,你明天有空吗?帮我个忙呗。”
徐今遥的声音从下方幽幽传来。
“什么忙?”
“明晚学院要开讲座,好像要请市里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来当嘉宾,白天的时候,学生会负责布置会场。”
徐今遥左一下右一下地捏着无线耳机上的海绵垫,神情赧然,“你也知道,我最近网课堆成山了,所以想找个帮手,早点忙完那些活,好回来复习……”
祁纫夏放下了手腕,眼睛倏然一亮。
很好,送上门来的理由。
“行,没问题。”她答应得毫不犹豫,“正好明天是周六,我一整天都有空。”
*
宣讲会用的是经济学院的报告厅,地方不大,不过装修倒是很新,内里铺着浅颜色的木纹地板,连窗帘的用料都讲究。
布置会场主要是杂活,学生会活动部稀稀拉拉派了几个人,到场才发现彼此明显都是冤大头,别说部长副部长,哪怕大三几个活跃的干事也统统神隐不见。
徐今遥又气又急。她在来的路上才发现祁纫夏的手腕有伤,本来就歉疚,这下更是直跺脚:“这不是耍人吗?说好了部门所有人都来呢?”
祁纫夏昨晚刚用这个借口婉拒了陈钊的观赛邀请,心情挺好,便劝慰室友道:“你别急,反过来想,今天也没有人监督我们干活了。我陪你早点了事,你也好赶紧回去看书。”
徐今遥感动不已,抱着祁纫夏呜呜咽咽。
考虑到祁纫夏的伤,徐今遥只让她负责较轻松的物品摆放,自己则跟着另几个同学去搬桌子。
手边是一叠红底黑字的姓名纸,祁纫夏按照顺序,一张一张地塞进透明塑料立牌的夹层里,再依次摆放于嘉宾席位。
她边塞纸条,边分出眼神给手里的姓名。除了本院的领导和教授,其他的名字多数都眼生,要是没猜错,应该就是学院邀请的嘉宾。
她随手拈起下一张姓名纸,正预备机械性地往立牌里放,忽然瞥到上面打印的两个楷体字,登时停住了动作。
——谈铮。
端正匀称的两个字,在祁纫夏眼前安静地摊陈开,明明和其他名字同样的打印体,排列组合在一起,却偏有不同的意蕴。
是她知道的那个谈铮吗?
祁纫夏恍惚地想,仍是不敢置信。
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
两三秒的功夫,却漫长得好似电影慢镜头,足以让祁纫夏在脑海里看一场虚幻的走马灯。
她从怔怔中回神,复又低头,定睛细瞧纸上的名字。
一个念头倏忽跳出来:
她想看看他。
*
讲座在晚上七点准时开始,祁纫夏迟了几分钟来,只能坐在倒数第三排,俯视前方讲台,人影被缩放了好几倍。
名牌由她亲手摆放,她自然记得,那人应该坐在第一排的第六个。
祁纫夏屏着气,一个一个背影计数。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穿黑色衬衫的男人身上。
他正和身边的学院教授说话,坐姿很闲适,却分毫不掩挺拔,冥冥之中透出来一种沉着气场。
祁纫夏很明白,那是上位者自然而然就能拥有的气定神闲。
也许是第六感察觉到了什么,谈铮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朝祁纫夏的方向看过来。
她猝不及防,慌忙地闪避视线。两束目光隔了很远的距离,又轻又急地摩擦了短暂的瞬息。
真的是他。
祁纫夏低着脖子,弓着背,把自己紧密地藏在前座的阴影里,试着和这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达成和解。
真的是他。
周围人在鼓掌,院系领导正在致辞。祁纫夏像一只本能缩进壳里寻求庇护的蜗牛,一动不动。
直到台上换了人。
他开始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我是谈铮。”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祁纫夏心想,比从前成熟了不少,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样。
鬼使神差地,她重新抬起了头,鼓起勇气,往台上望去。
演讲台上放着一束从未挪动过的假花,不分时节地保持茂盛。谈铮单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演讲台后,薄薄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反倒更衬身姿颀长,风姿卓然。
他分享自己在国外留学时小组作业的经历,讲到生动处,微微蹙了眉,然而语气却风趣,引得台下笑倒一片。
游刃有余。
这是身为观众的祁纫夏,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形容。
她很想从一些最微末的细节中寻找曾经相识的影子,但处处像他,处处又不像他。
阔别的那几年,正是将一个青年塑造得成熟的绝佳时机,再重逢时,他的光芒却让祁纫夏感到难言的晕眩。
终于,在谈铮向台下鞠躬表示结束时,她起身离开了观众席,快步往门口走去。
重申:
本文第一章时间线开始之前,男女主之间无箭头,无任何感情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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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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