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谈铮和祁纫夏虽然已经认识很久,但真正细数起两人的交集,其实非常有限,对于超出他认知之外的大段空白,他全然没有概念,也无从去知晓。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许正因为这个由头,他忽然起了好奇,也想听一听处在他视线范围之外的祁纫夏,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远眺无边无际的漆黑海浪,祁纫夏淡淡笑道:“我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读书比其他小孩好一点,剩下的,都很普通。”

她并非自谦,只是身边坐着谈铮这么个参照物,再怎么多姿多彩的童年,也未免变得乏善可陈。

谈铮却不以为然。

“普通?”他惊叹着摇摇头,“你用这个词,对其他人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祁纫夏失笑,脚尖在沙地无意识地划圈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于其他人的,大概就是和祁家那边的关系吧。我妈妈不怎么和我说起上一辈的事,奈何赵瑞仪生气的时候,什么都往外说,我大致拼凑一番,也能猜个**不离十。”

谈铮倒是没想问这个,此时听祁纫夏自己主动提起,也难免愣了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纫夏:“我知道。但是除了我妈,这段历史遗留问题里,也就是你了解最多。偶尔想找人聊聊,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你了。”

谈铮难得显露出受到触动的表情,“这么信任我?”

祁纫夏与他四目相对,几秒后挪开视线,“算是吧。”

她没再去看谈铮的脸,生怕那样会使自己分心似的,自顾自说道:“虽然我成长在单亲家庭里,但从小到大,也从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况且,奶奶她一直很照顾我们家,我小时候有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就是她来家里看望生病的我。”

谈铮和祁佩芳打过几次交道,不过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大好,鲜少出门活动。在他印象里,祁佩芳从来没有训斥过小辈,即便病痛在身,脸上也永远挂着慈爱的微笑。

“她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家,怪不得你们感情好。”他感叹道。

“是啊,就连祁越和祁辰都很喜欢她,”祁纫夏敛眸,凝视着脚下沙滩交错杂乱的脚印,“只是经过前一阵子的事,我恐怕很难再有机会去探望她了。”

她没有用任何的激烈语气,然而其中深深的怨忿和无力,却在某个无言的瞬息,让谈铮也感同身受。

“别这么悲观,”他出言安慰,尽管深知份量太轻,“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和疾病缠身的老人讲“以后”,其实有些黑色幽默。祁纫夏听闻,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露营椅的高度,略低于寻常的办公椅,谈铮身高腿长,坐得不太舒适。借着调整坐姿的时机,他再度偏转目光,在昏沉的光线里描摹祁纫夏的侧影。

她本不是柔和类型的长相,鼻梁挺直,眉如远山,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瞧人时,便会无故透出一种凛利。

而今晚,她一头乌发垂散,侧边别在耳后,整个人添了许多端庄平和的气质,似迎着黑夜盛放的一朵白昙。

谈铮久久忘记移开眼神。

海边的风咸湿,吹拂在身,并不清爽。

呼呼风声里,谈铮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即便在从前几次的冲突中,他慷慨地对祁纫夏施以了援手,但这次,他应承下祁越的赌局,哪怕有再充分的理由,也无疑是对祁纫夏的一种背刺。

更何况,就在几分钟前,祁纫夏表示了对他的信任。

瞬时间,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梗在喉咙里。

无论强行咽下还是拔出,都会刺得鲜血淋漓。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纵容他的注视,直到她发觉这时限即将超乎控制,才慢慢转过头,无声地询问他何事。

谈铮喉结一滚,罕见不经思考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某个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在这段关系里,你最不能容忍的,会是什么?”

听者有心。

祁纫夏一个激灵,反应了很久,才勉强维持着镇定说道:“最不能容忍的,当然是欺骗。”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的走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如果有人欺骗……”她虚拢着拳,撑住下巴,肘关节抵在膝头,形成一个放松的防备姿势,“我应该,会报复。”

她留下一个模糊不定的词。

再往深了说,已然属实没必要,因为这基调过于阴郁,并非今晚之主题。谈铮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在她轻而易举地说出“报复”两字时,小拇指尖也随之颤了颤。

远处矗立着一座灯塔,高耸而明亮,足以和今夜皎月争辉。

天气预报预测,三四天之后,可能有台风逼近黎川。祁纫夏眺望那束光亮,想象此刻的港口区,应有不少船只归航。

高考结束的暑假,半个班级组织渡江旅行,她也曾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度过整个不眠之夜。

她还记得,子夜时分从舷窗往外看,既没有灯塔,也没有月亮,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千顷浪涛,和低垂云际的晦暗星星。

仔细想想,还是现在的境况更安宁。

余光里,谈铮静默端坐,如一尊古板的雕像,冥冥之中守着什么界线似的,分毫不逾越。

错觉之中,连海水潮声都仿佛渐渐趋于安静。

祁纫夏突然开了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叫做‘纫夏’?”

“……我不知道。”

“因为我出生那天,明明处在盛夏时节,气温却忽然下降,最高不过二十六摄氏度。我妈说,那天,就好像把两个夏天缝纫在了一起,所以叫我‘纫夏’。”

和一个人讲起自己姓名的出处,这种行为是否有什么更加深刻的含义,谈铮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无比后悔当初草率答应祁越的那个赌。

他错了。

大错。

空气似乎正在逐渐变得稀薄。

自从把中间的桌子撤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谈铮个子很高,坐下同样如此,祁纫夏偏转过头,视野里正是他的转折锐利的下颌线。

她看到他脖子临近脸颊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

谈铮的目光就在此时压过来。

祁纫夏没有勇气去他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她脑海里独剩一个荒唐又大胆的想法——

这时候,该接吻。

靠过去的时候,谈铮的呼吸轻轻拂在她的脸上,很像小时候曾经让她爱不释手的羽毛毽子,触手柔软酥痒。

高度差使然,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像游鱼咬钩那样,去够谈铮的嘴唇。

像索取,又像祈求。

她贪恋着对方呼吸里的一点暖意,即便这是个潮热交织的夏夜,汗水在后背和掌心沁着,反倒让她觉得冷。

但是,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并未如期而至。

前方等待她的,只有一团空气。

因为就在最后关头,谈铮侧过脸,躲开了。

*

忽然一个惊涛涌起,狠狠地拍在岸上,砸起极高的水沫,惊动了天上的云。

祁纫夏怔怔地定在原地,仿佛被抽离了魂魄。

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动,任由沉默落地生长。

祁纫夏的自尊,被这锋利的沉默切割得七零八落。

她“霍”地站起身,猛然的动作带翻了身后的露营椅,倒在柔软的沙滩上,连声响都几近于无。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光是大步跑向前方的堤岸,都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身后没有追赶的声息。

恰好一辆出租车经过,亮着的“空车”牌子,如同救命的希望,祁纫夏毫不犹豫地招手拦下,匆忙又狼狈地钻进后排座椅,报出自家地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窗外夜色沉沉,海岸边的景色在飞速倒退。祁纫夏多么希望时间也能如此,倒带回她今天出门前……不,倒回她和谈铮重逢前。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祁纫夏神色恍惚,再结合此时此时的情景,自然就想到了别的方向,只以为拉了个正在生死边界徘徊不定的年轻姑娘,油然而生一种劝诫的责任感。

“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没工作呢吧?”

祁纫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司机于是了然:“嗐,我跟你说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遇到点事太正常了。从小围着书本打转,受到最大的挫折也就是考试没考好,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就弱了。”

“你听叔叔一句劝,世上其实到处都是坎,但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磕磕绊绊走过来的?等你将来工作了,三四十了,再回头看——不就那么点事嘛!”

祁纫夏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了司机的弦外之音,心里瞬间涌上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诞:

连一个陌生人都会在乎她的喜怒。

可谈铮呢?

她低低说了声“知道”,不愿让别人的好意落空。

此举反倒让司机深以为自己的安慰奏效,大受激励,一路上心灵鸡汤不曾停歇。又讲起他曾经在老家见义勇为救起跳江轻生的女孩,苦口婆心之势,简直能让闻者落泪。

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车付钱后,祁纫夏才发现自己带出门的帆布包落在了海边。所幸里面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当作丢了也无妨。

但这段记忆没法说丢就丢。

祁纫夏一边失魂落魄,一边强迫自己看开。

想当初,她给了谈铮接近自己的机会,其目的也并不纯粹,不是吗?今夜及时止损,也许反而是好事。

……是好事。

她洗脑一样地喃喃自语。

她掏出手机,准备一鼓作气地把那人的联系方式删除,却同时收到了李素兰的消息:【夏夏,别和同学玩太晚了,记得早点回家。】

祁纫夏愣了两秒。

紧接着,猝然反应过来——她甚至还不能和谈铮彻底闹掰。

因为李素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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