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林薇起了个大早。对着狭小出租屋里那面略显模糊的镜子，她仔细整理着人生中第一套职业装——一套用首月工资预支买的、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套裙。镜中的女孩，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淡妆掩盖了昨夜因紧张而失眠的痕迹，眼神里交织着期待与不安。

今天，是她入职“天气晴朗医药有限公司”的日子。

这名字听起来温暖又充满希望，仿佛预示着她的职场生涯将一帆风顺。公司位于城市CBD的一栋高级写字楼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忙的精英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林薇在前台登记时，手心微微出汗。

“新来的？培训室在右手边第一间。”前台小姐妆容精致，语气却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淡漠。

培训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相似的、初入职场的青涩与兴奋。负责培训的HR经理姓王，一位四十岁左右、笑容得体但眼神锐利的女性。

“欢迎各位加入天气晴朗医药这个温暖的大家庭！”王经理的开场白热情洋溢，“我们公司秉承‘阳光运营，健康所系’的理念，致力于将最优质的药品带给中国的医患群体。在这里，只要你有能力、肯努力，就一定能实现自我价值！”

台下的新人们备受鼓舞，林薇也感觉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这似乎与她预想中那个充满灰色地带的行业形象有所不同。

为期七天的封闭式培训就此展开。内容密集得像一场信息轰炸：公司发展史、企业文化、核心产品知识、医药行业法规、基础医学知识、沟通技巧、合规要求……

林薇像一块被晒干的海绵，拼命汲取着一切水分。她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不敢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然而，困难很快就出现了。

培训讲师在台上流畅地讲解着公司核心产品—主要成分甘草酸二铵核心机理抗炎保肝：作为甘草有效成分的提取物，具有较强抗炎、保护肝细胞膜及改善肝功能的作用。其化学结构与醛固酮的类固醇环相似，可阻碍可的松与醛固酮的灭活，从而发挥类固醇样作用，但无皮质激素的不良反应。药代动力学 口服后从肠道吸收，生物利用度不受食物影响。服药后8-12小时血药浓度达峰值。约70%通过胆汁从粪便排出，20%以二氧化碳形式经呼吸道排出，约2%以原形从尿中排出……

周围响起一片了然的声音，理科背景的同事们显然对此驾轻就熟。而林薇盯着幻灯片上那个复杂的药物分子结构图和一连串生理学术语，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只能强迫自己先死记硬背下来，理解却停留在表面。

产品知识考核，她勉强及格，排名垫底。相反，在“沟通模拟演练”和“合规情景测试”中，她凭借清晰的逻辑和谨慎的态度，拿到了不错的成绩。这种两极分化的表现，让她在同期新人中显得有些“偏科”。

培训的最后一天，是销售经理见面会。各个大区的经理会来挑选新人，补充到自己的团队中。林薇被分到了华东区，经理姓赵，名小波。

赵经理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材苗条，穿着一件黑色的Polo衫，笑容可掬，看起来颇为随和和帅气。他简单地和大家聊了几句，目光在扫过林薇时，似乎并没有多做停留。

“欢迎大家来到华东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们的！”赵经理的发言简短而充满鼓励。

林薇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这位直属领导并不难相处。

懵懂的七天与突兀的转折

培训结束，正式到岗。林薇被分配到一张靠角落的工位，电脑是旧的，但擦得很干净。她摩拳擦掌，准备开始背诵产品资料，学习拜访客户的流程，渴望早日像培训时说的那样，成为一名专业的“医药信息伙伴”。

然而，第一天上午，赵经理就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林薇啊，坐。”赵经理端着保温杯，吹了吹浮着的茶叶，“培训成绩我看了，产品知识这块，还需要加强啊。”

林薇脸一红，连忙点头：“是的，赵经理，我会努力的，我已经在自学了……”

“嗯，有态度就好。”赵经理打断她，话锋一转，“不过呢，做销售代表，尤其是医药代表，急不得。需要沉淀，需要观察，需要先融入团队，了解公司的运作流程。这样吧，你先不急着跑医院，在办公室里帮帮忙，熟悉熟悉环境，也让大家熟悉熟悉你。”

林薇愣了一下，但觉得经理说得也有道理，便点头答应：“好的，经理，我听您安排。”

于是，她的“办公室帮忙”生涯开始了。

起初，真的只是一些琐事。帮同事复印资料，整理过期文件，收发快递，接听一些不太重要的电话。她做得认真仔细，想着尽快熟悉环境也好。

但很快，“帮忙”的性质开始变了。

“林薇，麻烦帮我下楼取个快递呗，我这边客户电话走不开。”同事张姐，一位市场经理，笑容满面地把取件码发到她微信上。

“小林，去行政部领几盒文具回来，给大家分一分。”赵经理路过她的工位，随口吩咐。

“薇薇，这份数据帮我录入一下Excel，很简单，就是费点时间，谢谢你啊！”另一个同事李哥把一沓手写表格放在她桌上。

浇花，成了她每天早上的固定任务。赵经理办公室那几盆绿植，以及公共区域的几盆发财树，都由她负责照料。美其名曰：“女孩子心细，照顾花草能培养耐心。”

寄快递更是家常便饭。她需要仔细核对地址、联系人，打包，填写单据，然后跑到楼下的快递点排队。有时一天要跑好几趟。

她就像一个勤杂工，穿梭在办公区的各个角落。曾经记满产品知识的笔记本，渐渐被各种琐碎的事务清单覆盖：A4纸没了，咖啡豆要补货，会议室预订，订午餐，甚至帮赵经理预订他女儿的生日蛋糕……

同期入职的其他新人，已经开始跟着老代表跑医院，接触客户，虽然辛苦，但眼里有光，在早会上开始能讨论一些医院的见闻和医生的反馈。而林薇，只能在早会上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与那个核心的业务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

她不是没有质疑过。一次，她鼓起勇气，拿着自己重新梳理好的产品资料，找到赵经理。

“经理，我这周把产品资料又深入学习了一下，也看了一些相关的临床文献。您看，我是不是可以开始跟着张姐或者李哥，去医院见习一下？”

赵经理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弥勒佛似的笑容：“小林啊，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让你做这些事，是在锻炼你的心性。做销售，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耐心，是服务意识！你把这些小事做好了，以后面对客户，才能沉得住气，才能有眼力见儿。这都是为你好，明白吗？”

一句“为你好”，堵回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她试图向带她的“师傅”，那位张姐请教。张姐总是很忙，电话不断，对她的问题往往敷衍了事：“哎呀，这些你问赵经理就好啦。”“我现在没空，回头再说。”那个“回头”，往往就再也没有下文。

暗流汹涌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人际关系，远比她想象的复杂。表面上大家和和气气，背后却暗流涌动。

张姐是公司的老员工，业绩中等，但深谙办公室生存之道，对赵经理极为奉承。李哥则是个业绩压力很大的中年男人，总是行色匆匆，眉头紧锁。还有几个年轻的代表，各自抱团，竞争激烈。

林薇这个新来的、被经理“特殊关照”做杂事的文科生，很快成了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甚至可以利用的对象。

第一次被“甩锅”，发生在她入职半个月后。

公司要求提交一份季度客户拜访计划表，张姐负责的区域数据一直没交。在赵经理催了第三次之后，张姐拿着一个U盘找到林薇。

“薇薇，帮姐一个忙好不好？我电脑不知道中了什么病毒，表格死活打不开了，下午又要急着去见客户。你帮我把U盘里的数据重新做到公司模板里行吗？很简单，就是复制粘贴一下。”张姐语气恳切，还塞给她一杯奶茶。

林薇不好意思拒绝，接下了这个“简单”的任务。然而，打开U盘里的文件，她发现数据杂乱无章，很多客户信息不全，甚至有些明显不符合合规要求。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一边核对，一边重新整理录入，勉强在下班前做完交给了张姐。

第二天早会，赵经理拿着那份计划表，脸色阴沉。

“张静，你这计划表怎么做的？XX医院的王主任，上个月就因为违规推广被警示了，你怎么还把他列为重点拜访对象？还有这个预估销量，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太离谱了！”

张姐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歉意，目光却瞟向了林薇：“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这份表……唉，都怪我，昨天急着见客户，看林薇没事做，就让她帮忙录入一下，可能她不太熟悉业务，出了些差错。是我没核对好，我的责任！”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薇身上。她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明明只是按照张姐给的原始数据录入，那些有问题的内容，原本就存在于U盘里！

“林薇！”赵经理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明显的不满，“跟你说了，做事要仔细！不懂就问，不要瞎帮忙，帮倒忙！”

委屈和愤怒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想要辩解，却看到张姐投来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恳求。初来乍到，她不敢当面撕破脸，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把话咽了回去，低声说：“对不起，经理，是我没做好。”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职场冰冷的恶意。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李哥需要做一个竞品分析PPT，他把一堆零散的资料扔给林薇：“帮我整理一下框架，排个版，你文科生，文笔好，弄漂亮点。”结果汇报时，内容出现严重数据错误，被大区总监质疑，李哥面不改色：“这部分是林薇帮忙整理的，她新人，可能对数据不敏感。”

行政部发现上个月的办公用品申领单超出预算，追究下来，发现有几笔不明所以的采购。经手人林薇被叫去问话，她回忆起是赵经理让她去买的，说是部门活动用品。当她怯生生地去向赵经理求证时，赵经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有吗？我不记得了。小林啊，以后买东西要走正规流程，记得留好单据，别毛毛躁躁的。”

她仿佛成了一个活动的“锅架”，什么脏的、乱的、没人想碰的麻烦事，最终都能以各种方式巧妙地转移到她身上。她努力地想做好每一件被交代的事，却发现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越是认真，越容易被抓住把柄。

孤独的坚守与内心的挣扎

下班后，回到那间只有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疲惫和委屈才会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灯火通明的街道，感觉自己与这座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

她给李晓芸打电话倾诉，电话那头，好友义愤填膺：“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薇薇，这工作别干了！回来考公务员吧！”

她苦笑着摇头。现在回去，如何面对父母？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判断——她选的路是错的？

她也想过辞职。但看着银行卡里不多的余额，想着当初信誓旦旦要闯出一片天地的自己，她又犹豫了。就这么认输了吗？被这些琐碎和算计打败？

她想起培训时王经理说过的话：“逆境，是职场最好的磨刀石。”

或许，这就是她的磨砺？可这磨砺，何时才是个头？她感觉自己就像那几盆被指派照顾的绿植，被放置在角落，接受着程式化的浇灌，却看不到生长的方向和阳光。

一天晚上，她加班帮赵经理处理一份毫无技术含量的会议纪要（事实上会议根本不需要纪要，只是赵经理为了向上级显示工作饱满而让她编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格子间，只有她键盘的敲击声和头顶日光灯的嗡鸣。

她无意中点开了公司的内部服务器，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标着“过期档案”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些几年前的区域销售数据分析和市场报告。鬼使神差地，她下载了下来。

回到出租屋，她仔细阅读这些报告。虽然数据已经过时，但她从中看到了整个区域的业务脉络、客户分布特点、以及市场竞争的关键点。她运用文科生的分析能力和文字功底，尝试着将这些碎片信息整合，勾勒出一幅华东区的业务地图。

这成了她暗地里唯一的乐趣和学习途径。在白天干着毫无意义的杂活的同时，她在夜晚偷偷研究着这些“过期”的资料，试图理解这个行业的真实运作逻辑。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至少，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脱离那个她向往的医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