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夜晚,我来到一家酒吧,身旁是我刚混熟的同事易仁禄。“何醉之有”,带着古意的店名,招牌也配合着有些古朴,九正在里面。
我现在的身份是“一甲子”装修公司市场部员工陆冬烬,而这家公司是五部为了掩护特工特意开的。
我之前所在的推广部是虚设,为了更成功的接近九,我身边至少需要有一个普通人。便让人事给我调岗到了全是真实员工的市场部,部门经理则是我的老熟人,五部三队的队长“臧”。
陆冬烬是我的真名,这个名字的档案,从出生至今都是真的,即便九有所怀疑,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更查不到镜身上。
我暗暗观察这家酒吧,用水泥浇筑的一棵棵大树笼住屋顶,枝桠蔓延,挂着一盏盏写着黑色酒字的红灯笼,低饱和度的红光所及之处,或动感或抒情的音乐也随之入耳。
角落的加湿器运行着,薄雾弥漫在腰间,身着酒保服的机器人穿行其中,雾气分分合合,酒杯同样分分合合。
时不时有秋叶黄的光从叶片中投下、晃动,光顾到的眼睛,朦胧、沁着秋水。
昏暗、潮湿,清凉,透着清晨的远古森林的意味。
九独自坐在一隅,光偶尔滑过他,他便成了误入森林的一抹朝晖。圣光微金,却不照人。
我和易仁禄各点了一杯低度数的酒,我抿着杯壁,将九指给他看。
“看,那个坐着的人,我喜欢。”
易仁禄点点头,“嗯,脸够帅!”又嘶了一声说,“就是看着太冷了点。”
说着,他转头看我,顿时笑了,“冬烬,你长这么好,他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我也笑了,撑着下巴,盯着九,说:“当然啰,还没有我搞不定的人。”
这时,一道光从九左边照过来,我连忙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扬起手臂向九奋力招手,想让他注意到我。
光照到九头上时,他正好抬头看过来,我眼疾手快按下拍照键。定格一张完美的照片,完美的九。
但是画面中不只有九,还有瞳,只是相比九刚好的角度和光线,瞳的身影黝黯模糊。九似有所感,向左后方看去,但瞳已离去。
“我去啰,就不用等我啦,下次请你吃饭。”
我向易仁禄说了一声,拿上酒杯走向九。
2
我坐到九身旁的椅子上,他自顾自的喝着酒,并不理我。将酒杯放在桌上,向他打招呼:
“Hello,我是陆冬烬,可以认识你吗?”
“镜?”
九摇晃酒杯的手定住,转头,一寸一寸扫视我的脸。
一个相似的读音也会让他想起我吗?
我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是烬,灰烬的烬,是前鼻音!”
他“嗯”了一声,说出一个名字:
“秋似酒。”
是他的真名吗?我靠近他,追问:“怎么写呢?”
“秋天的秋,似曾相识的似,”他放下酒杯,轻轻地响了一声,“酒。”
玻璃杯里,球形冰块在蓝色的酒液中晃动了一下,一颗海的眼睛阖了阖,他问我:
“知道怎么写了吗?”
我点点头。
他举杯喝酒,不再看我。放下时,球形冰块露出酒面一小部分,让他的气息有些冷了。
我只得再主动说:“你不问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他顺着我问:“怎么写?”
我一只手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说:
“陆是陆地的陆,冬是冬天的冬,再加上烬,我的名字就是冬去春来的意思。”
他任由我的动作,只说:“名字不错。”
没有阻止就是鼓励,我更加贴近,几乎倚靠着他,说:
“我给你拍了张照片喔,你要看看吗?”
不待他回应,我拿出手机,调出照片投射到半空。他看了几秒,微微勾唇,那股冷意便离了他,合进了雾中。
“拍得很好。”
我顺杆而上:“那你要怎么感谢我呀?”像小孩索要奖励。
“你想要什么感谢?”
他喝了口酒,喉结滚动,如欲喷发的火山,红雾似暧热的烟,让我也有些渴。
我放低身体,仰视他的脸,近乎撒娇:
“我要你喝的这杯酒。”
我说着,伸手去拿,他抬手避开,随意道:
“酒烈,小孩儿不许喝。”
小孩儿?这是在逗弄我?我脸上呆了呆,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找出身份证,送到他眼前,慌张地解释:
“我不是小孩儿,我、我已经26啦!”
“嗯。”
他笑了,拿下我手里的身份证,手撑着我的椅背,缓缓靠近我,像靠近一个吻,我屏住呼吸,他却停住,只是将身份证塞进我的包。
他望进我的眼,酒是被他喝进了眼睛吗?蓝醺醺的。他在勾引我,无论是镜,还是陆冬烬都如此肯定。
于是我情不自禁:“我喜欢你。”
“喔?”
他继续俯下身,手轻抬我的下巴,半闭着眼,呼吸间,酒味又纯又烈。四周的雾是海面的雾,唇是一只红帆靠近另一只红帆。
他是真的想吻我。我像被吓到一样,侧头逃避了他的吻。
“躲什么?不是说喜欢我?”似嗔似笑。
“啊?我……”
慌乱之下,我往后仰,就要跌下椅子,他伸手搂住我的腰。
他伤好了吗?我这样想着,抓住他的手臂稳住身体,隔着衣袖,手指按到之处恰好是他受刀伤的地方。
他皱眉,轻哼了一声,我赶忙松手,扶住椅子,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我用太大力气了,抓疼、疼你了吗?”
他表情莫测,看着我不出声,我期期艾艾地试探:
“我、我罚酒一杯?”
他还是不说话,但松了我腰间的手。
我看着那蓝色的酒液,心下略略不安,我一喝酒就醉,醉了之后,就像失忆一样,什么人和事都不记得。我受过训练,不会泄漏秘密,但总归不在我控制之内。
可酒,依旧是个绝好的东西,它能帮我达成我的目的。
3
我将他的酒一饮而尽,果然很烈……
我抽噎:
“呜……好辣……好烫……”
我眼睛一眨,泪水成线流下,他旁观我哭了几秒,而后托住我的脸,拿起我点的酒碰到我嘴边,轻哄:
“来,喝一口,喝一口就好了。”
“呜呜我不要……”我推开,小口地呼气,舌头好像嘴里的一团火,从口腔灼到喉咙,我摸着肚子,胃会不会被烧穿了……
“呜……我的胃……”
“没事,没事,它好好的,嗯?”他将我抱在怀里,心跳像叹气,一叹一叹。
“呜呜……我……”
我眼前迷蒙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看到他覆唇而上,用他的水灭我的火。
我搂住他的脖子,蓝的眼睛、金的头发炸在我眼里,像烟花。我唇边衔着的是红纸屑吗?我一遍一遍地舔舐、含吮,才得出结论,不是纸屑,是放烟花的人。
是我喜欢的人,好喜欢。
“嗯……嗯?”
冰凉的手推开我的脸,我盯着那只红帆,颠颠簸簸,他说:
“……你喝醉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你家?我……”我好像忘记有些字怎么读了,委屈地说:“我不会……”
好想哭,他叹了口气,说:“别哭。”
他手碰到我的膝弯,我意识到他要横抱我,拼命摇头:
“抱……不要……”
他妥协:“我背你?”
我点点头,他弯下腰将我背起,走出酒吧。
晚风把我吹得清醒了一点,我拨开脖子上的金发闻了一下,好可惜,都是酒味,闻不到他的味道。
好可惜,我戳了戳他的脖子,那天为什么没把蝉刃刺进去,不然……唔……头好晕……想睡觉……他的背好舒服……
我闭上眼前,拽了拽他的金发:
“我不要坐车……”
“……嗯。”
4
我睡的不太安稳,抱枕长了手,总是想将我推开,想咬一口让他安分,却被那手掐住了脸颊,力道不大,只比抚摸重一分。
手很快便松开,可我也没了睡意。
“好烦……”
我哼哼了一声,睁开眼睛,不甚清明,但见飞金的发丝、磁白的锁骨,还有鼻间似淡似浓的清透的香。
我靠在一个人肩上,抱着那人的腰……嗯?腰好细,我忍不住摸了几下,牙齿发涨。
惹得那人声音隐忍低沉,呼吸颤在我的颈间,他说:
“……醒了?放手。”
我听话放开手,从他身上起来,愣愣地看着他微蓝的眼睛,胡言乱语:
“你虹膜、用的、什么香水?”
他的眼睛好香,似乎这天地间的所有好闻的气味都从这小小蓝色孔洞中一点点泻出。就像月亮大发慈悲,只身将日光酿成月光,送给人间,分文不取。
他适才弯着腰、单腿跪在床上,这会支起身体,放下腿站在床边。我以为他要走,倾身拉住了他的手。
他眼睫抬了一下,泻来一句酿得蓝深深的话:
“……是酒味,陆冬烬。”
我奇怪地问:“陆冬烬是什么?”
“……是你。”
“你是什么?”
“我是秋似酒。”
他眼里,蓝的是汐,白的是泡沫,汹涌、避无可避,要沾湿我……好熟悉的眼神。
酒?九?好熟悉的数字,让我有一颗牙齿好痒……
“把手放开,我去给你做一杯蜂蜜水解酒。”
“我不放,我不喝。”
我拒绝,拉着他的手指放到嘴边,就咬一口,我想。可还没张嘴,他已经抽出了手指,反过来捏住我的脸,俯睨地笑:
“又想咬我?”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
他分出一根手指,指尖顺着我的唇线,一颗颗磨过我的下牙。
“乖一点,不准咬。”
我含住他的手指乖乖点头,他松开手,唇齿间的手指如舌尖滑出。
床头柜上有抽纸,他抽了张揩手,目光从我唇上一扫而过,说:“去睡觉。”
把我弄醒了又让我去睡?我现在睡不着了!我不开心地朝他嚷道:
“我不要!我要、我要洗澡!”
他将纸投进垃圾篓,侧身看了我一眼,随即指了个方向。
“那边是浴室。”
晃动的发丝像在他眼里画了几笔金,闪闪的,他问我:“陆冬烬,你能自己洗吗?”
“当然能!我又没残疾……”
我挪到床边,光着脚掌触及木质地板,刚要站起来,我小腿一软,便向地上磕去,他及时搂住了我,我呆呆地“啊”了一声,问他:
“我、我的腿……我真有残疾?”
他将我抱上床沿坐着,拨了我额上的头发,低笑道:
“你醉了,陆冬烬。”
他继续说:“还要洗澡吗?我可以帮你。”
帮我?我下意识摸了摸背,背上好像有一个东西不能让他发现。
他双手撑在我两侧,眼神和声音上下左右地笼住我,带着不知原由的危险:
“陆冬烬,你要我帮你洗澡吗?”
我吞了吞口水,摇头。
“那乖乖去睡觉。”
他起身,危险的气息消散了,我胆子又大起来,晃了晃脚,理所当然地说:
“我的脚脏了,我要洗脚。”
我歪头看着他笑,“我要你帮我洗。”
他眉间的阴影聚了一瞬又无可奈何地消了。我想,他是一颗圆润的、毫无棱角的人型朝阳,既不予我黑暗,也不灼伤我。
他说:“……好,我去打水。”
水来得很快,深灰色的盆,冒着些许热气的水,放在我脚下时,金色的倒影臣服了几秒。
很舒服的水温,波动间微微的烫,他的动作很轻缓,触摸皮肤微微的痒。
水声一阵又一阵,我听着有着发困,深灰色模糊成山谷,手和脚是一团山岚似的留白。
然而,还有更白的,弯弯的,被很久很久之前的念想一次次叠加着,欲来欲白。
我听见自己问:
“九,你的手指上有几个月牙?”
我说完打了个哈欠,眨出一颗眼泪,当空落下,落到他的月牙上,像半片雪。
水白白的手指,金沉沉的声音,他说:
“你数数?”
“一个、两个、三个……好困……”
“是七个,别忘了,陆冬烬。”
我睁不开眼睛,胡乱地点了点头。
半睡半醒中,不知是叹息还是呼吸,上上下下地扰在我脸上,我伸手锁住了,用气音唤了声:“瞳……”
“……陪我一起睡……”
不知是叹息还是呼吸,他“嗯”了一声,似梦似幻。
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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