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圣院是此行宋俘中皇姬贵女的疗养之所,极僻静。殿塔壮然,蓬蒿没人。再往北去,行百步,可得一片不大的浅湖,叫沁莲湖,湖中满栽莲荷。
一入冬,风也萧萧,红藕凋残,只余满目荒凄而已。
疾风忽一扫,细雪如絮。
圆珠一人在湖畔呵着手,想起阿娘来了。这郑筠儿入宫整整二十载,从小小一美人升为淑仪,也止于淑仪。二十春秋,浮浮沉沉,位份一直难晋,一因她母家株连,二因她上谏干政、拂逆圣意,三因后宫之险、人心不足。四年前,郑氏一度困居瑶华冷宫,圆珠也因而陷在悒郁中,惟恨当世之浊恶。四年中,幸而茂德帝姬——也即瑚云姊姊与圆珠情深不减……倏尔,一线流光惊掠——却非星芒,是萤火,冷绿如鬼,只一两点,飘飘地往雪湖更深处去了……
雪夜……
何来这照夜清?
扑也扑不着。
她忙将鞋袜解下,赤着一双细巧的莲花似的脚,涉水而走,往前,往前,越游越远,鬼火荧荧……后腰忽被什么抱起,未待惊呼,她人已上了岸。
“做什么?找死?”
一盏血眼似的灯笼在地上亮着,正是完颜宗弼坐而喝骂怀中人。
“那里……湖那里有个女……”
“谁?”
“白衣,在招手,在叫我过去……”
半湖寒水,半湖冰,除却一些枯木乱草簌簌然,再无动静。
完颜宗弼方将圆珠细瞧,湿发拂垂、多半覆面,实叫自己辨不出容貌。圆珠倒认出了他,是他,是那个“四郎君”,悲苦之情再难抑,口中直叫:“四郎君,求饶我父皇!求郎君饶我父皇!”
“你是公主?”
“求郎君饶我父皇!”
——这麻烦的小女子。
千山鸟飞绝,风在凄啸,挟了密密的雪珠直往脸上割。四下灯笼曳曳然。完颜宗弼也非头一回抱女人,但喉头一滚,十分为难。本来,他是烦宴上女子哭泣聒噪,雪上又溅血,才来这湖岸静一静,岂料撞上这么个泪人儿。她先将他搂定了,瑟缩其怀、呜呜咽咽。冰为肌,玉作骨。一幅淡淡的、噙香的仕女图。那睫毛似一抖,呻/吟,如梦中。他抱她而走。人生如雾亦如电,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喂,住哪儿?跟了哪个男人?”
“因病不曾跟过……”
他明白了。
“行了,不哭了,快到寿圣院了……已见着飞檐斗拱了……”
“求郎君饶我父皇!”
“好,我饶了。”
连哄带骗。
宝芽还在雪檐下打扇看一只药炉子。
“都过来!”
宝芽、芳雁不知来者何人,但见圆珠落过水,便来服侍。
完颜宗弼又命道:“将炭烧上,再煮些姜茶。”
“大人,炭很贵……”
完颜宗弼疑道:“所以?”
芳雁嗫嚅:“平日熬药已经费炭……”
他骂道:“公主倘是冻死了,怕不怕我将你们两个丢下湖?”
她们岂敢多言,忙往炉中添炭,又抱来了两床棉被。有这俩丫头在,完颜宗弼也不好多碰圆珠,叫伶俐些的芳雁将圆珠衣物剥去,拿被褥裹了。那鬘发一丝丝一绺绺,蜿蜿蜒蜒,他还是不得见其状貌,只知她甚白,比雪亦白上一分;右腰窝旁一粒小小赤痣,如朱砂。问公主是何病,她们语焉不详。受此连累,袍裤尽湿,他非更衣不成,便把外袍脱了,只着中衣中裤,也来炉旁烘一烘。粗炭多烟,熏得人干咳。完颜宗弼一面咳嗽,一面又骂:“竟这般糟蹋你们公主!”芳雁回道:“大人,冬月之炭,只这么多了。今夜烧罢,还不知明日如何……”宝芽也说:“唯请大人开恩!”他想一想,说明日必赐好炭,说着又瞟了瞟圆珠,她一整个蜷卧在内……
“还冷吗?”
她不应。
“喂喂,真冻死了?”
她方低叫:“四郎君,冷呀……”
他叹气,命丫鬟们再捧些毯子来,还问:“要不要我抱你?”
圆珠呜咽:“不要……你欺负人……”
“呵呵。”完颜宗弼笑道,“你叫什么、行第几?”
圆珠在炉边拥一床毛毯,嘤嘤啜泣、不答一言。
宝芽端了碗水来,喂去圆珠唇畔。
“不是说了要姜茶么?”
“大人,没姜呀……”
完颜宗弼复一叹气,又深思道:“此间鬼气森森,恐是凶兆。”
……
近来,圆珠向完颜宗弼讨了些笔墨,要吟诗作词。
北人多蛮武,不通文墨,但因其久蓄王霸之心,也有金人子弟习汉家诗书。
他开了恩,给她备好纸笔,叫她将所写的都一字一句念来听。
以前,闺阁女儿要会藏拙,所着诗文鲜有外传。圆珠之才,素不外显。今天难得有个大活人在跟前品读,她念得快意。
完颜宗弼听罢,眯了眯狼似的眼,唬道:“你是我——大金四皇子的女人,却日日怀恋故国,天天写这等不忠不义之文章,真不怕我生气吗?”
“郎君,天下之事,兴亡有序。唐代隋,宋代唐,金代宋,皆循兴替之理,顺宇宙之命,珠儿不敢再生怨。我生在宫内,长在宫内,锦绣荣华皆不放眼中。而今北上为俘,饥馑冻馁,同行之中死、伤、残、疯不可计,我方知人间疾苦。看苍生有累卵之危、倒悬之急,大金帐内却是珠围翠绕、笙歌不休!我观郎君之为人,是一代奇杰,大有王者之风,必怀仁爱之心。郎君……郎君既爱我怜我,也当爱我子民、怜我子民。”她说得娓娓动听,“何不宽免于下,将女子放归还乡,使男儿免去劳役之苦?倘能如此,珠儿必不再作这亡国之词、悲丧之句。”
“你说‘一骑胡尘江山碎’,我偏说天下易主、江山改姓,俱是寻常,何曾破碎?”
圆珠急叫一声:“宗弼郎君!”
“我不喜欢枕边人玩心计。”他只将满纸故国之情撕作两半,微微而叹,“小珠儿,你当多多惜命,也当惜你父兄姊妹的命!”
“我能再探一探阿爹么……”
“那老儿将你折卖,你却还惦着他?”
圆珠苦笑:“人伦纲常,不得不遵之从之。”
“何必笑得这么苦?”完颜宗弼将她拦腰而抱,一手刮她鼻尖,戏谑道,“笑好看些,多笑一笑,我喜欢的。你说过要为我生养,这肚子可有动静?”
生?
她可不生。
这男人的种,她不要。
说些软话,做出和软的态度来,一图立足,二为赵家。她早求来了些避子之药,日常服用。那婢子叫阿万,初时不肯。圆珠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地叫,又拿完颜宗弼送的一枚赤金南珠簪子给她,阿万才答应了,如言给了一些丸药。圆珠现半忖着,强笑了一下,诓道:“求四郎君多疼一疼珠儿。”
“我就爱你羞怯怯,娇怜怜!”
他急来解圆珠的裙衫,却从那腰上摸到一串白玉佩,仔细瞧来,像男子之物。
“郎君——”
“这个物件,我见过。”完颜宗弼坏了兴致,语似愠怒,“他的东西,怎会跑来你身上?”
“你……见过他了?”
“易兴易大人真是有个好儿子!”完颜宗弼坐好,抚平袍摆,仿佛含酸吃醋,掌中只把玉佩盘摩,“他叫易涛,字良卿,是不是?我大哥说,此人四岁能吟,十六岁中进士,官居翰林,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可这易涛直言讽谏,触他逆鳞,就举家下了狱了!前不久,我又见过易涛,君子翩翩美如玉啊——易涛说,他与你有婚约,叫我放了你。”他将“婚约”二字咬得又深又重,几欲将这信物捏碎,一面还忿忿不平,斜睨她道,“珠儿,外头有的是公主、郡主、妃子,我要谁都行,不是非你不可!你想跟他,想与他做牢狱鸳鸯,我都能成全!”
圆珠心中大震,且惊且骇。
“珠儿,又哑了?”
“郎君,珠儿全告诉你!”她虽锦衫半褪、罗裙已乱,却也顾不上整弄,只自伏跪在地,如实而言,“宣和七年,易涛入宫献来一幅古画《五仙御胡马图》,暗寄平变乱、定江山之志,令龙心大悦,一度要赐婚与我。阿娘说他官衔太小、家世平平,又有献媚之嫌,加上不舍嫁女,便求将我再留闺中两年,另择佳婿。婚约之说,纯是他骗郎君的!他不是驸马!”又将心一横,放大了胆子,抬身来攀他膝头,粉肩皓似月,一手指这玉佩道,“郎君请看,上头可有‘宣和主人’四个朱砂字?宣和主人,即我阿爹尊号,这是一件御赐之物!当日,易涛托人送我玉佩,是表一片冰心、清白如玉之意,以示忠于宋室、不屈不变。我敬他一家忠君有节,才把玉佩留下。这一串白玉中含一玉环,‘环’者,‘还’也。我见这玉佩便如见我阿爹、见我家乡……珠儿此身已付宗弼郎君——”在此一顿,方续道,“我慕郎君英俊,爱郎君神武,哪堪再被他人折?”
便闻她泣涕涟涟,一枝海棠春带雨。
“宣和主人”,玉佩上确有此印。
完颜宗弼来搂她入怀,一番好言语、好颜色:“说笑而已,怎又哭了呢?我说珠儿早就是我的人了,他马上变了脸,在牢内破口骂什么‘自污其身、不能守节,于国不忠、于母不孝’,一通疯话!你我夫妻之间,有何可羞?”边说边为她拭泪,“他对你不敬,我当诛其三族!岂料这孬种……他下跪告饶了!这般宵小,骨头软似绵,不堪你托付。你赞他有节,也是上了当!这白玉佩留之何用?”
“那便扔了吧。”
“都听你的。”
又是一个吻栖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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