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完颜宗弼怒冲冲掀帐而入。
“四太子——”阿万顿首。
“都滚下去!”
终而剩他和圆珠二人。
他来揽圆珠,将脸埋其肩颈之间:“有人想杀我。”
“谁?”
“我没有负伤。”他含蔑道,“区区小贼,杀不了我。”
“郎君竟这般动气?”
“我见那南蛮可怜,又思及你说过的‘仁’,就命部下为他松绑,再拿些吃的来。他乘机袭我,要用那绳子勒死我呢,多可笑!”完颜宗弼恨恨道,“果然,对宋人,对囚虏,宽仁之心,决不可有!”
圆珠腹内忽似一动,只作冷嘲:“四郎君,想杀你的人千千万,并不止这壮士一人。”
“什么意思?”
“贫者尚不受嗟来之食,更何况亡国之人?”
他大笑一阵:“小珠儿,你存着些本事。你做了我女人,摸透了我的脾性,笃定我不会因言杀人!”就坐下了,叫仆婢端来水盆,要修一修面颌上新生的绒须,又说,“奴婢们已将同一制式的珠翠钗环各送去你姊妹帐中,你父兄处的新衣、酒食也添不少,都为贺喜!我得了你,是一大喜;你腹中添子,又是一大喜。说来,我近日忙于军政,少来探望,你同我儿可还好?都说汉女柔弱,不比我们女真妇人天生强健。你上回说孕中害喜,想吃樱桃和青杏,我叫她们备了些果脯……”
“郎君是谋大事之人……”圆珠但觉恶心欲吐,“不能为我肚内这个分了心。”
“我关心你,你还把我朝外推?”
完颜宗弼怏怏不乐,把那多情眼从她腹上移开。
一个胡婢将热手巾拧干,另奉上剃须的小尖刀,跪而捧镜。完颜宗弼自取了刀片,镜面黯黯,映一对极亮的乌眸,如云中电光。他只二十余岁,年力精壮,魁伟不可敌,颌下美髯剃了又生,乌茸茸。利刃再一刮来,险险地与之擦过,一痛。他停下,长眉皱着,摸了一把下巴,微见几点青青的须茬儿,却并无血迹。
“你还有些须子没剃掉,我来吧。”
圆珠接了刀片,叫他坐好,那一刀蘸过水,落去他左颊,轻而快,快而巧,一掠即过的寒意,是水已冷了。
“郎君,你仔细些,别伤着。”她与完颜宗弼相望,双唇幼嫩似抖动,“珠儿可不想你死。”
次日,山麓平旷,四驾马车歇驻。
国相二子,一为真珠大王设也马,一为宝山大王斜保。设也马初纳洵德帝姬赵璎姑为妃,乍得新欢,每多缠绵,令她乘车随行,自己则与完颜宗弼等人打猎去了。璎姑之貌,艳色如光。而独圆珠一人清清似水、濯濯似莲。圆珠将车帘一挑,晴光初透,林海刮碎云絮,一点一点鳞斑似的浮散。看过天,看过山,便见一道艳影立湖岸……
“皇姊——”
璎姑未睬。
“皇姊,你好么?”
璎姑既作金人妇,已衣金人服。皂纱漆冠,一条尖尖的彩蝶装花罗额带,一对玉逍遥亦缀其后。一袭全枝梅鸾章金锦六襞积襜裙,左衽窄袖,内搭吊敦。一双萱草暗花绫纺鞋,鞋头尖翘。
传说萱草是宜男草,妇人带之可生儿。
萱草缎便是“宜男锦”。
至于圆珠,久困金营,而不肯易服。完颜宗弼由着她,也喜她一贯汉袄汉裙,称“世无其二”。这一早,圆珠只戴小珠冠、梳龙蕊髻,描长蛾眉,点绛朱唇。衫袄素洁,不事矫饰。
“……皇姊?”
她方一回看,其声正冷:“是我失礼!不曾为九妹贺喜!四太子所送珠翠,我也得一盒,却可惜……可惜灵儿见不到你这富贵了!”
二十一妹纯福帝姬,入洗衣院时方四岁,感风触寒,久病无医。初时只是一般的咳疾,渐而痰热壅急、发作肺痈,有两回已咳出血来。金人嫌此疾不祥,将她逐出,关进一间小杂屋中,日给水食,任其生死……死了!六日前便死了,尸骨一度无人收。瑚云、璎姑等人屡求金主,才求来薄棺一副,却恨无碑可立……
“我不知……我不知灵儿病了!”
“九妹日与四太子恩爱,怎知小妹境况如何?”
“你怪我么?”
“不敢!九妹最崇‘气节’二字,端的是文人风骨。‘凤凰于飞,福禄攸归。’你得此快婿,我也欢喜。我等虽困侑于这尺方之地,半步不出帐,却也知四太子如何如何情深难比,九妹又如何如何温柔小意。一道‘樱脯酿蟹’上来,便知你二人相好了!倘为区区杂事,使九妹折腰于四太子前,伤了夫妻情分,岂非灵儿之过、岂非我这皇姊之过?”
“我真不知……”
“九妹,‘花红易衰似郎意’啊——”
花开花败,与她何干?
风骨,气节,原皆虚妄之物,陈旧酸腐。
否则——圆珠暗思,否则自己早早同那罗吟絮一般向完颜宗弼服个软,跪下来求一求,洒些泪,卖些笑,他未必不会找大夫……又悔又恨,又痛又悲……
山尽处,风烟起。
一树春杏踞在崖上,怒放。
完颜宗弼驾一白马而游,虽不见雉鸡影踪,但也打来些肥兔儿。圆珠不吃那些烟熏盐渍、半生半熟的,他便想炖些肉汤——毕竟多了个小娃儿,补一补也应当。她那弱柳身,不像会生养,却早早怀上了……
“四弟——”
是国相将马鞭一挥,骑上前来。
四下无人,宗翰臂架一只海东青,与他并驾,一面逗鸟一面又笑道:“你的‘琼驹’确是好马,‘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真千金难易,骁腾万里亦横行。好马配好鞍,更须配英雄啊。对了,我看这兔子毛色也甚白,可要做条围脖给弟妹呀?”“那不成!她必可怜这活物,会说‘杀便杀罢,何苦再剥层皮!’”他也泛笑影,“妇人之仁啊。”
“妇人之仁,四弟可有?”
一听此言,他笑而渐冷,将乌沉沉的眼转去:“大丈夫欲就大事,不拘小节。”
“皇上所思所想,非我们能左右。”
前方艳羽一闪。
完颜宗弼引弓而射,中。
“——国相大人,我偏喜与二哥争。”
那海东青昂而呼唳一声。
射猎归来,便见阿万递了一眼给圆珠,报道:“茂德娘娘殁了!”
圆珠腹中一痛……
阿万等人将圆珠服侍,喂下一碗安胎的黄芪人参汤,禁不住圆珠一再追问,回道:“……茂德娘娘她、她以凤簪将二太子刺死,许是惧怕再受刑虐,便也自尽了。她固犯此大罪,而珠胎已结,故得一全尸,以作陪殉。说来也怪,我们送珠翠时惟见茂德娘娘这一盒中的簪钗是磨尖了的。早知咱们娘娘伤心至此,大动胎气……唉!不过,二太子一死,大权便落咱们郎主之手……”
——心中了悟,明白通透。
圆珠仍求完颜宗弼厚殓了瑚云姊姊,备极哀荣。
月上松梢,夜思少年事。
有一年,宫中兴胡服胡妆。双眉描作烟笼月,一点红唇石榴娇。是姊姊以金箔在她额心点了三瓣莲,小小一片,但已开足风情。时人厌金玉,以琉璃为妙。也是她将一支碧琉璃瓶簪缀在圆珠髻边,瓶内再插些绢花,真真美极……年年上元,殿角月明,长河流白,芦汀梅渚之间,宫娥们多提灯相戏。姊姊牵她观灯,鱼灯,蝴蝶灯,雁灯,兔儿灯,牡丹花灯,仙人灯,一盏红的,又一挂蓝的……水岸也大放烟火,一朵,又一朵……
——珠儿快十五岁了!阿姊问你,想讨个什么样的郎君?
——像他的。
——谁?
——鼻子高高的,瞳仁黑而深,还会骑马……但是、但是……
塞邦胡天之下,万古蛾眉积枯骨。
卖笑、承欢,不能救人,更遑论救国。
哀莫大于心死。
靖康二年,二月十六日、十七日,宴选女子四千四百人——所流之婴胎,会投来她腹中吗?
又为完颜宗弼捏刀理须时,圆珠孕已四月。
不是她不想杀他,不是她不能杀他。
他还不能死。
她要的是这完颜宗弼被摧骨剐肉,被寝皮饮血,要他声名俱废、千古遗臭,要他活不成也死不得,要他也尝一尝什么叫仇,什么叫恨,什么叫痛。一国之亡灭,便如大厦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只捧起她的脸,柔声叮嘱:“歇下吧,别太累着了。”
天会六年冬,上京大雪。
这孩子,生他不容易。
圆珠仰面,看那帐顶还是太高太高。
“用力!再用力!娘娘,用力呀——”
她想,自己实称不上他金国的娘娘,非妻非妾,非主非奴,顶多是完颜宗弼养着的一个玩意儿吧。
这般冷、这般无情的冬,以后还会有。
同年,金人再南下伐宋,追袭康王,至江南一带,焚城而屠,积尸草木腥,千里无鸡鸣。
完颜宗弼出征时,将圆珠安顿,还想跟她讨些针线活儿,如香囊、手绢一类以揣在心口、贴肉而藏。圆珠绣了一条柳枝丝帕,求他每见此物一次,就饶过一个宋人。
柳者,留也,留命之意。
他随兄南征已久,忽得家书,说圆珠也为他产下了儿子。闻此大喜之事,他即开怀而笑,提笔回信,将孩子取作完颜宽。
天会八年六月,金主降下一道新旨,将善娘子册作完颜宗弼的正妃,将赵圆珠抬作次妇。另帝姬五人,因久侍宗子、获宠生男,应予优容,也一并封为宗妇。昏德公赵佶、重昏候赵桓敬上谢表两封,羊皮为纸,朱字盖印,称臣称子,感恩怀德。这谕旨一放,一群胡婢便捧来御赐东珠一颗,又拉拉扯扯,为圆珠更衣,换上女真服饰;试过京红,又试月白色,再是岫青与枇杷黄。试来试去,终不称意。圆珠一贯幽居,不多走动,但见过善娘子几面,其人温良和善,与自己、与其余姬妾都以姐妹相称。善娘子送来一双绣花靴,以贺圆珠新封侧妃。圆珠立马封了些金馃子还礼,而她不收,还说:“郎君偏爱妹妹,从来赏赐颇丰。这一些必也是他所赠,是他的一片心,妹妹就留着吧。”
——你要活着,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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