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的狼犬叼着一块香气扑鼻的肉骨头，匆匆绕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庭院，爬上了通往墙上的阶梯，不多时便消失在塔楼的转角处。

妲罗疑惑地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想起它口中的食物看上去是给人准备的……难道真如尤金妮亚所猜测的——

麦格并没有跟随领主进入黑暗森林，而是偷偷地躲在城堡里？

当妲罗问格莱德爵士类似逃避军事义务的行为会有怎样的后果时，老爵士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毫不留情地回答：

那是唯一死路！

巴洛斯的法律绝不会宽恕这种行为，即便是领主的家人也同样会被处死。

妲罗内心有点不安，如果麦格真地躲在城堡里，等她父亲回来，一定会把他找出来吊死。

虽然她不喜欢麦格，但西莉亚已经失去了哥哥，她并不想看到她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沃温家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也想过麦格会不会逃出城去，但当她询问鲁温时，他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现在离开巴洛斯无异于死路一条！冰海已经结冻，在冰原上人类无法生存，想要活命只能穿过黑暗森林，所以附近村镇的人在这时候都会选择到城堡里来避难。”

怪不得外城的人口一直在增加，几乎都快住不开了。

她望着远处浓雾变得愈来愈盛的黑暗森林，心想暴风雪恐怕很快就要到来了。

她父亲应该不久就会回城，如果麦格不在队伍中，他一定会极端愤怒。

妲罗最终决定守口如瓶，不将这未经证实的猜测告诉事务官。

她也在内心希望这其实是个误会，麦格早已跟随领主前往黑暗森林了。

但她没想到另一个洞悉内幕的人却没有这么做。

晚餐后，妲罗看到修士和事务官在大厅内碰面，两人神情严肃。

她偷听到鲁温修士说了一句：“麦格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愿他并没有躲在这里……”

妲罗返回自己的房间，看到修女去了西莉亚的房里，心想她一定是去盘问她的。

如果麦格真地躲在城堡里，那西莉亚必定知情，她如果不肯坦白出来，恐怕会遭受牵连。

正当她心烦意乱地翻看手里的书籍时，尤金妮亚推门进来，一脸得意地坐到她身边。

“我看到西莉亚在哭呢，修女责骂了她，她说她的做法是在玷污沃温家族的声誉。如果她不将麦格的藏身之处老实地交代出来，诸神就将抛弃她。”

“哈哈，下次我们去教堂里祈祷的时候，她必须呆在惩罚间里，跪地接受鞭笞……”

“果然是你泄露的这件事！”妲罗瞪了她一眼。

她最讨厌背后告小状的人了。

“我是为了她好！修士大人说了，如果领主回来时发现麦格没有呆在地牢里等待惩罚，他会连西莉亚也一并处置的，这可是极其严重的罪行。”

“但你怎么肯定麦格就躲在城堡里？”

尤金妮亚冷笑一声，“这还用说吗？不然西莉亚为什么哭哭啼啼的？她可没法替她父亲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她一定吓得不轻。”

“但西莉亚是沃温家族的人，父亲不会不考虑她的出身地位。”

“那是从前，维吉尔已经死了，麦格也即将被处死，他们无法继承领主之位，西莉亚也将无足轻重……”尤金妮亚越说越开心。

“何况——圣剑已经给了布兰登家族的人，萨利安伯爵很快就将接管巴洛斯。一旦他娶了你，就是巴洛斯的领主，西莉亚最好的命运就是被嫁给新任领主的附庸，到时候她必须离开这里！”

“如果是那样，尤金妮亚，你又怎会这么自信……自己不会离开这里呢？”妲罗放下手里的书，冷冷地说。

尤金妮亚吞咽了一下，“我……我怎么会离开你呢？妲罗亲爱的，我们是姐妹呀！”

“是吗？西莉亚和我的血缘关系更相近呢，她才是一个真正的‘沃温’，所以她不会离开这里。”

“尤金妮亚，如果你想嫁给领主的附庸，到时候我会尽心尽力帮你选择一个和你出身地位般配的骑士做丈夫……”

“你——”尤金妮亚跳了起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看在圣王的份上，如果没有我，你想怎么除掉西莉亚那个小贱人？”

“我并不打算除掉她——或任何人！”

妲罗大声说道，将眼前这女孩儿完全震住了。

“我看不出暗算自己的姐妹有何高明之处。以圣王名义发誓，我会善待自己的姐妹，这点请你放心，尤金妮亚，如果你和西莉亚能够和睦相处，你们都会陪伴我在冰海安然度日。”

此时她幼小的身躯却像个大人一样挺直，话语不怒自威，自然地将那些背后的谋算勾斗排拒在领主般的威信与骑士的荣誉感之外。

尤金妮亚干瞪着眼睛，看着她嗫嚅了几句，没再敢说话。

妲罗想起了自己这阵子接受的训练，这是与在另一个世界中生活最不同的地方——

这个时代重视的是贵族式的骑士精神，是勇敢、热血、正义、谦逊与责任感，而恰恰不是阴谋诡算、虚与委蛇和明哲保身。

在接受这种骑士训练的同时，她就深切地感觉到了与之相赋的精神。

她记起了从前某个时刻自己还很“呆傻”时，听到父亲与格莱德爵士的谈话：

“我自然知晓他有背叛之意，但即便如此，作为领主我也不能抛弃自己的家人和手下，我会战至最后一刻。”

“我曾发誓——‘宁赴死，不弃亲血’（Death before dishonor to kin），如我背弃誓言，死后则无颜枕于祖先墓穴……”

现在她大概能从那些记忆中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叔叔威洛比觊觎过巴洛斯的爵位，曾想密谋在战场上将他除去，却反而使自己成为了精灵的俘虏。

是父亲率人将他救了出来。

他甘冒生命危险拯救背叛他的亲人，使得巴洛斯人都为他的骑士大义和领主威信所折服，威洛比与他的手下全部心甘情愿效忠他，并在之后的战斗中誓死捍卫巴洛斯的荣誉。

威洛比和他的儿子们甚至为掩护领主而最终战死，无一人生还。

这段记忆使她深受感染，因为巴洛斯的初代创立者曾因诡诈手段而被逐出圣龙骑士队伍，只得到冰海安家，这位先祖自此立下家族箴言：

“赴光而行，吾身为炬！”

（We ride to the light, burn for the just!）

后有某位领主亦添写家训：

“愿我等一生坦行其道，不蒙其面，不避其锋。”

（Let us walk ever in truth, with faces bare and blades unturned.）

光明、正直与不畏死是这里的骑士信仰，而不是阴谋诡诈，斗争为荣。

无论身体是强壮还是弱小，一个暗算自己家人的人——永远不能成为领主！

可惜这对像尤金妮亚这样从来没经受过训练的闺中少女，显然是无法明白的。

妲罗打开图书室厚重的橡木门，看到格莱德爵士果然在书架旁的一张旧桌边打盹。

她手心里握着一把黄铜色的金属小钥匙，视线瞥向格莱德爵士身后的那道石梯。

只有领主才可以进入那里。

她想起男爵离开城堡前一晚秘密对她说的话：

“妲罗，你是我唯一的后代，感谢诸神，使我能和你有这番正常的谈话，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我的女儿？”

妲罗立即点头，“父亲，您想向我嘱咐什么重要的事？”

那天晚上风雪非常大，室内除了父女二人再无其他。

男爵审慎地看着她，“原来你很聪明，你是故意装糊涂的吗？”

妲罗古怪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算是吧，父亲，我想知道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你必须妥善保管这个，只有沃温家族的继承人才可以拥有它。”

男爵将那把精巧的小钥匙递给她。

“这是秘密藏书阁里间通路的钥匙，那把锁被施了魔法，这钥匙是唯一开启的途径，否则谁碰了那道门就会中毒而死。”

“魔法？您是说……”妲罗的眼神兴奋起来。

男爵的表情十分凝重。

“在我的领土里，这是唯一的魔法。我不允许巴洛斯有任何邪恶的力量存在，为此就连自诩正义的魔法也被我完全诛灭，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存我们沃温家族的血脉。”

“这是……为什么？”妲罗心想怪不得自己找不到任何关于魔法的书籍。

“在你出生之前，我原本不相信那个传说，我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拥有冰海人的长相，我不相信精灵族的血脉会在沃温家族中留存，当那个教士来这里的时候，我允许他作为神圣教会的代表，在巴洛斯行使宗教权力……”

男爵逐步道出了尘封多年的真相。

“当时，我正为继承人的事烦恼，你母亲是我的表妹，我们希望能生育一个强壮的冰海男孩儿，可是她先后产下了四个死胎，其中一个还是畸形儿……”

“我爱她，不愿意娶别的女人，因此我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神圣的教会。最后……我们好容易诞下了健康的孩子，但是那名教士却说你是巴洛斯的诅咒，必须将你交给他！”

“你母亲为了保护你，犯下了无法饶恕的错误，她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从那之后巴洛斯便没有魔法师。”

“我的孩子，我自始至终痛恨魔法，希望你可以健康的在没有魔法威胁的冰海生活下去。这里有我们巴洛斯的守护灵，而森林的魔法尽管邪恶却无法侵入巴洛斯……”

他说到这里，郑重地对她嘱托：

“你要记得，若非万一，不要离开巴洛斯！这里的古神灵是善良的，可以保护我们沃温家族的人。”

男爵不舍地看了他女儿一眼，最后对妲罗说：“我希望那个男人可以保护你，如果他要把你带走，你一定不要离开这儿。如果这次我无法回来，你要保存好这把钥匙，如非遇到重大劫难，不要试图踏入那道门……”

妲罗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今天是第七天，守望塔上的人并没有看到任何信息，在最好的情况下，应该有人在今天回来报信才对！

妲罗知道目前的情势对于巴洛斯还不算是紧要关头，远非生死存亡之际。

她并不相信男爵不会安全返回，她记得修女说过的话，在大风雪到来之前都还算安全。

但是她十分好奇那个秘密藏书阁里会有什么书，肯定不是这里的书架上摆放的一些常识性书籍，说不定那里有关于魔法的书，如果趁着父亲回来之前偷偷进去瞧一眼，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正当她怀揣着这个想法企图绕到老爵士身后去时，他却适时地醒了。

“咳咳……”格莱德戴上眼镜眯着眼睛端详着。

“原来是妲罗小姐，你上这儿来找什么书吗？”

妲罗放下怀里那本书，“是的，格莱德爵士，我来还上次拿走的书。”

“让我看看，《黑暗森林怪物族群》……”读完书名格莱德的瞌睡虫全醒了，“我的天！我的小姐，你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

见他慌张的样子，妲罗指着一个角落说：“在那儿——书架下面的空隙中，我偶然看到这本书被丢在那里。”

事实上她撒了一个小谎。

有一次，她在藏书阁里看到西莉亚在那个书架下摆弄，她把书刻意藏在很难被人发现的地方，让她十分好奇。

西莉亚走后，她就取出来看。

这是一本描述黑暗森林中可怕生物的传闻书籍。

但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本记录笔记，而且大部分都写得很潦草，语焉不详，又很脏乱，配图十分扭曲，令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这本书你真的是从那里捡的？”

格莱德连忙跑到那个书架下查看，但是西莉亚显然就藏了这一本书，这点妲罗早就知道了。

格莱德的面色十分诡异，他回来悄悄对妲罗说：

“虽然我已快到了老眼昏花的时候，可是我还是能看出这本书是在上次的……”

“我是说……你不应该看这本书，我的小姐。这里有这么多关于历史、自然、地理的书，还有童话集，这些才是淑女们该读的书。”

“但这本书并没有什么不妥啊？黑暗森林与我们毗邻，我们总该了解里面居住的生物才对。”

格莱德连忙手舞足蹈地阻住她的话，“这些话让你父亲听到，会大发雷霆的！”

“咳咳……这是一本关于黑暗魔法的书，它所记录、研究的是那些被列为禁忌的生物……原谅我，诸神……”

他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写这本书的人已经死了，小姐。”

“什么？”她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格莱德眼角低垂，抚摸着书的封皮，神态暗淡地说：

“他是一个年轻人，很有好奇心和研究的**……可是你知道，神圣的教会绝不会允许公然对黑暗势力著述学说。这些东西我们本来应该销毁的，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没有预料到，那是决定巴洛斯命运的一天……”

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转而说：“你父亲十分痛恨魔法，好魔法坏魔法都无法在这里留存。所以我们不需要这些魔法书籍，它应该被藏起来才对。”

“您是说——现在的巴洛斯没有魔法师了吗？”

“早就没有了！从你出生以后，所有魔法师不是被处死，就是被驱逐了出去。原本这里会魔法的人就很少，我想现在即便有人会，也绝不会显露出来，否则就触犯了领主的法律。”

妲罗看到他神情极为戒备，于是就借故退出了藏书阁。

但是在虚掩的门缝中，她看到格莱德爵士登上阶梯打开了秘密藏书阁的门。

那个藏书阁就在他所坐的位置后方，除非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溜进去才能取出里面的书，西莉亚没准儿就是这么做的。

妲罗握紧了胸前的小钥匙，如果男爵说的这把钥匙只留给唯一的继承人，那么西莉亚肯定无法打开那秘密藏书阁的里间，不知道她是否发现了这个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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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秘密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