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冬。
王家森林东南角开辟出的空地上,数十座大帐如城堡的塔楼一般拔地而起。
中央最大的那座墨绿色帐篷最引人注目,帐篷顶端挂着各色气球,气球之间的横幅上画着小丑和穿衣服的动物,气球末端系着绳子,绳子拴着三角形彩旗一路斜拉至地面。
与中央大帐隔开数百米的地方,环绕着其他大小不一的帐篷,什么颜色样式都有。在所有帐篷的最外侧围着一圈两米高的木栅栏,栅栏下挤挨着一些木板搭建的简易连排房屋。
刚起床的男人女人陆续从房屋里钻出来,有的提着水桶去附近的小溪打水,有的在空地上用树枝架起黑色的锅煮豆子。
一扇木门被推开,新来的小丑快步从门里迈出来,在其他人身边穿来走去,不时看向那些还闭着的门。
他身形消瘦,套着色泽明艳的水绿色宽袍,尚未打理的凌乱黑发下是一张滑稽的脸:苍白的脸上印着三块黑。
两块在眼睛周围,是昨天试妆时留下的,颜料怎么也洗不干净;第三块在鼻子嘴巴之间——据说马戏团园长正是看中了他标志性的黑胡子,才最终决定留下他。
他抱着两个深红色的木盒,焦急地搜寻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很特别,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他应该不会看漏掉。
直到人们陆陆续续吃完早饭离开,那孩子也没出现。
预备集合的哨声响了,他无奈放弃寻找,朝着一个破旧的土黄色帐篷走去。
到了帐篷的后门,他将布帘拉开一道小缝,看到晨光从帐篷的接缝出漏下来,勾勒出里面杂物的轮廓。昏暗的光线里,帐篷中央吊着的大铁笼像个巨大的怪物,衔着一团让他揪心的小小黑影。
“呦,新来的,你叫什么来着——”
小丑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发现是另一个小丑打扮的胖男人,绿与白的油彩遮住了他本来的面貌。
“你好,我叫加蒙德。”他背后的手轻轻合拢布帘,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吉米。”对方也笑笑,好心提醒他:“不是这里,先去空地集合。”
吉米瞧了瞧他的脸:“妆怎么回事?快点吧,不然要挨鞭子。”说完指了指远处的红色帐篷,告诉他最好先去那里,随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加蒙德这才想起来,集合前要去找化妆师,连忙往红色帐篷的方向跑去。谁知半路上,他突然瞥见了要找的那个孩子,没有犹豫,他脚步一转,追了上去。
“喂,你等一下。”加蒙德快速靠近,那孩子却像是完全没听见有人叫他。
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两步,加蒙德伸手,想拍一下男孩的肩头,哪知男孩反应很快,灵巧一转身,倒退几步,瞬间就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男孩浑身裹着一套深蓝色的橡胶雨衣,单手拎着一个装满刷子的水桶,微卷的淡金色头发有些长了,完全遮盖住眼睛,浑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生人勿进的气息。
加蒙德停在原地,解释:“我只想请你帮个忙。”
男孩不说话,也没动。
响亮急促的集合哨声响起,没时间了。
加蒙德把两个木盒放在路边,语气柔和地说:“我昨天看到你练习走钢丝了,你不怕高吧。那个黄帐篷最上面有个笼子,里面关着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帮我把这些吃的带给他好吗?另一份给你。拜托了!”
说完他就往集合的地方跑去了。
小丑的眼神很悲伤,带着无助和哀求——站在原地的七岁的米耀想。
他知道那个被关着的小孩。
两周前马戏团又“来”了一批人,按照惯例都关在兽笼里,其中有个人类幼崽被单独挂着,听说不肯吃东西,再过一两天就要饿死了。
他不想帮人类的忙,但对被抓来的人类幼崽又有一点同情。犹豫了一阵,他还是捡起了地上的木盒。
盒子隔着橡胶手套,还是温的。
他很快到了黄帐篷后门,放下水桶钻了进去。里面安安静静的,地上的兽笼空了,不知里面的人被转移到了哪里。
这里光线很暗,但他的视力很好,站在门口抬头就能看到那个幼崽的位置,连他脸上脏兮兮的泪痕都能看清楚。
他把两个木盒塞进雨衣宽松的帽子里,顺着支撑帐篷的铁杆往上爬了二三十米,爬到顶端后,两手轮换着悬吊在横杆上,轻松来到笼子正上方。
笼子被一人高的锁链悬在空中,他往下一跃,无声落在笼子顶端,铁栏杆的间隔比他的头还宽,他纵身滑进笼子。
落到笼底的时候,笼子轻轻晃动了一下,角落缩着的黑发男孩受到惊吓,低低的啜泣声卡在了喉咙里,瘦小的身板不住瑟瑟发抖。
米耀像跳舞一样轻轻踩着栏杆,走到小孩面前,取出一个木盒横放在两道栏杆上:“有人送你东西吃,喏。”
说完他盘腿坐下,拿出另外一个木盒,打开扣得严严实实的木盖。
绵密的水气混合着肉香、奶香扑面而来,米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白雾散去,他看到盒子最上面放着个简陋的木勺,木勺下是一个方形的面饼,他一点也不客气,一手拿起勺子,一手拿起面饼。
哇,层层压在一起的面饼又软又香,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饼下面是浓浓的汤汁,汤汁里浸泡着小块肉丁和软烂的块茎。他舀起一勺,慢慢送进嘴里,美妙的滋味让他差点飙泪。
啾一声,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小胖鸟炮弹一样飞出他的领口,精准地叼起面饼一角,撕下小半,扑打着翅膀落在他头顶,大快朵颐起来。
大概是一人一鸟吃得太香了,角落里的小孩没那么害怕了,慢慢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揽过木盒。
他费了点力气才打开盖子,拿起粗糙的木勺,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咽食物。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仰起头哇哇大哭起来。
米耀吃完了自己那份,任小鸟在头顶欢快地蹦跳,拖腮看向角落。
这个人类幼崽和给他木盒的小丑长得有点像,看着有些柔弱,要不是听哭声,一时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突然知道这个幼崽为什么会被单独关起来了,他亲眼见过类似这样的幼崽的惨状。自那以后他更加厌恶人类了,尤其是人类贵族。
哭声很大,米耀没想到他小小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
外面有人听到动静,骂骂咧咧朝这边来了。米耀的听力也很灵敏,远远就听出是其中一个管理员过来了。
他二话不说从人类幼崽手里拿过木盒,和自己的木盒叠在一起塞进帽子,时间紧迫,来不及原路返回,他从脚下的空隙漏出去,单手抓着一根栏杆往外荡,扑向几米外的一根竖杆。
凌空的短暂瞬间,他的背后鼓起一个包,当他稳稳抱住竖杆往下滑的时候,鼓起的包也下去了。
杂物堆后面有一处不大的破洞,他在帐篷的魔法晶石亮起来前从破洞里钻了出去,在他绕到后门拾起水桶的时候,听到里面铁链转动的声音,之后咣啷一声,应该是笼子被放到地上了。
肥啾飞回他头上,叫个不停,他回应说没有了,都吃完了。
今天他干活的地方是一座橘色大帐篷。
帐篷中央是木板搭建的主舞台,他来到舞台一侧,拉动铰链,舞台上厚重的木板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下面四五米深的水池,之后他拉开挡着水道的石板,让清水注入池中。
哗啦啦的流水声响起,他来到舞台帷幕后面,从一体式雨衣鞋子的部分捞出一串钥匙,依次打开大大小小的兽笼。
动物们温驯而自觉地走出来,路过的时候用毛茸茸的头或者湿漉漉的鼻子蹭他。
比起人类,他更喜欢动物,动物永远保持本性,永远不会变坏。
水放到膝盖深的时候,他关上石板,拎着水桶下到水池中。
只有在非常重要的表演之前,他才有机会给动物们洗澡。这样的机会一年也没几次,他格外珍惜。
刷子一下下擦着,金色的狮子很漂亮,洗完澡后皮毛闪闪发光;大熊看着笨重,其实一点也不笨,穿梭火圈迷宫的时候最是灵活;老虎的毛色黑白相间,喜欢追着肥啾玩,肥啾最怕它;马队的七匹马,一个赛一个矫健……
但这一次,少了那个洁白美丽的生灵,他觉得空落落的。
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和那匹洁白的飞马一起在茂密的树林中生活。有一天飞马被人类捕获,他死死抱着飞马不放,被一起卖到了这里。那时候他大概三岁多。
两周前,飞马平静地离开了。虽然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已,但他知道,飞马从不躺着睡觉。
之后他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再也没有那双像亲人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再也没有柔软的羽毛翅膀盖在身上了。
他怔怔立在水中,好半天一动没动。
啪。
鞭子拍打在地面上,尾音还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手短脚短、肥头小眼的管理员“电鳗”出现在水池边缘。
听到动静,趴在他右肩上的小猴子用尾巴勾了勾他的脖子,有些慌张;立在他左肩的华丽大鹦鹉倒是一点不怕,张开优美的大嘴聒噪:“电鳗,电鳗。”
管理员叉着腰立在水池上,通知他:“晚上你要上台,半个小时后,红帐篷,啊懂?”
红帐篷是化妆的地方,他点点头。管理员见他老实听话,匆匆离开了。
鹦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粗哑的嗓音:“上台,啊懂?上台,啊懂?”
他懂,院长想卖了他,高价。
所谓的上台,和展览差不多,一年一两次。每次台下观众都很少,往往只有一两个人,最多四五个。不管有几个观众,看到他的人类从一开始就会两眼放光,到他放出翅膀的时候一个个能疯掉。
可惜园长太贪婪,总开出对方给不起的天价,那些人类气鼓鼓登上马车,丧失理智地叫嚣着一定会回来的,据说有人被气得当场心脏破裂。
还有人类混进来想拐走他,然而,敢这么做的人类总是离奇暴毙。慢慢的,马戏团的人神奇地断定了一点——故意碰到他会死。然而园长还是一心想卖了他,一锤子买卖,外面的人不知道这个。
想到这些让他很难受。
他再也不想被展览了,尤其是现在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让小猴子和鹦鹉下去,动手卸掉厚厚的橡胶雨衣,又脱下粗布衣服,伸手往背后摸。
肩胛骨的地方有些痒,他动了动背,把翅膀放出来。
和飞马漂亮的羽毛翅膀不同,他的是透明的,像蝴蝶、蜜蜂那样薄薄一层,在阳光下某些特殊角度看是淡蓝色的,浅浅的脉络像花瓣上的纹路。
或许是太轻了,他的翅膀只能看,不能飞。
近一个月,翅膀从尖端开始一块块脱落,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连根部都松动了。
他伸出一只手,越过肩头用力一扯,一侧残余的翅膀被整个拔了下来。
有一点疼,一两秒。
感觉就像是用舌头舔下一颗松动的牙齿。
再一扯,另一侧也整个脱落了。他随手把两个残翅丢进桶里,打算过一会埋了,和牙齿埋一起。
目睹整个过程的小山雀吓呆了,差点从他脑袋上滚下去。怎么,翅膀是这么用的?
米耀伸手把它扶了扶,表示自己没事。
暂时没事,晚上就有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不配合表演,会被打。
被打惨了以后,他也逃出去过几次,结果都是再次被抓回来。马戏团里有些人会魔术,还有一些人会魔法,无论他逃离多远都会被定位到。
怎么不被定位到?必须快点想出办法!
一旦他失去翅膀的事被发现,就会像过往数不清失去利用价值的动物那样,直接被打死或者电死。
又或者,成为挂在笼子里的那个人类幼崽,等待恶行降临……
他一边思来想去,一边打开出水口,把水池放空。
动物们知道该回笼子了,一个个围着他依依不舍,比以往更加黏着他。
它们也知道他不得不离开了吗?
或许他再长大一点,就能救它们出去了。或许动物们不需要他救,在这里就很好?他不确定。
进入红帐篷的时候,他估摸着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一会。
让他意外的是,电鳗没在,也没人指责他,几个化妆师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人理他。
这种情况可不常见,他开始警觉,今天是个大日子吗?为何下午才会迎宾的乐队午饭之前就开始演奏了?
他想出去看看,被守卫拦下,告诉他哪儿也不能去。
中午没人给他饭吃,化妆师们也没吃,顾不上。
他坐在帐篷角落一张堆着衣服的靠背椅上,想怎么逃怎么躲,一直到下午四点的钟声响了,还是没有头绪。喧哗声潮水一样由远及近涌了进来,没一会就将四面八方完全淹没——观众们开始入场了。
他透过卷起来的小窗往外看。
中央大帐外面排了长队,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一截队伍。
普通的民众往往一家带着几个孩子,手拉着手排队。贵族一家周围护卫着骑士和侍从,走另外一个通道。
他知道这些只是小贵族,或是从外地来的。
王都的大贵族都是把他们请去府邸里表演的,就算偶尔亲自过来,也会去另外的帐篷。
无论如何,外面的这些人几乎都和他没关系,他的观众很少,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乐队的演奏淹没在欢声笑语里,太阳西斜,夕阳洒下柔和的光芒,飞舞的小雪染上了一点橘色,跳跃着落下来,几个雪片飞到他的鼻尖上,有一丝冰凉。
一个贵族模样的人类幼崽离开队伍,停在他两三米远的地方,用白嫩的双手去接偶尔落下的雪花。
有好几次,他一接到手上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怎么样都不肯放弃的样子,不断尝试着,仿佛要接住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呵,好像从来没见过雪一样。
米耀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泪水。
眯着眼睛,他看到那个贵族小孩终于还是接住了一片,他的视力极好,能看清那不过是一朵再普通不过的六角雪花。
那个人类幼崽立刻睁大了本来就圆圆的眼睛,小脸带着婴儿肥,再加上帽檐下露出的一截灰色的毛发,米耀突然觉得他很像……嗯,很像什么?
肥啾在他衣服里睡够了,啄了一下他的头发,抖动蓬松的灰羽毛,从小窗口里飞出去觅食。
哦……米耀恍然大悟。
震耳欲聋的大嗓门把他从飘飞的思绪里拉出来:“你躲在这里!快出来!”
是园长。
他今天打扮得很隆重,墨绿色的礼服紧紧包裹着他高大健壮的身体,高高的礼帽上插着几根艳丽的羽毛,趾高气扬像开屏的孔雀。
孔雀想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手爪在距离他一尺的位置生生停下,像是不愿意碰到什么带刺的东西。
“芬恩,给他化妆。快。”
米耀自己跳下凳子,叫芬恩的化妆师已经过来了,化妆的十来个座位上全都有人,园长大手一扯,把一个女杂技演员从椅子上扯下来,让米耀上去。
芬恩也不想碰他,但园长盯着,只好捞起一个银白的发箍递给米耀:“自己戴上,把额头露出来。”
米耀把头发往两边拨了拨,套上发箍。
芬恩看着他的脸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妆该怎么化了,这还用化吗?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的技艺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马上就要对人类这个种族自暴自弃了。
芬恩不自觉偷看向园长,园长恍惚说了句:“下来吧,换衣服。”
米耀以为给他的衣服会是以前那种轻飘飘的款式,结果得到一件白色的紧身衣和一双白色短靴——和以往不同,他再次警觉起来。
衣服很有弹性,细腻的纹路略微湿润,纹路交汇的地方泛出莹莹闪光,不像魔法效果,倒像是某种神奇鱼类的皮自带的效果。
穿上很合身,动作灵活自如,唯一的缺点是背上凉飕飕的——那里露出一大块。
出帐篷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园长带着他在大小帐篷的迷宫穿梭,最后走进一个他从未进去过的黑帐篷。
帐篷的阴影中走出两个黑衣护卫,对园长行了一礼。园长嗯一声,径直带他走进去。
里面的魔法灯自动亮了。
帐篷只有一间房那么大,铺着华美的地毯,落地魔法灯前是面一人高的穿衣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进去吧。”园长指了指镜子。
镜子?
米耀疑惑地伸手摸向镜子,居然什么也没摸到。今天不对劲,这面镜子通往哪里?
在园长肯定的眼神下,他无处可逃,硬着头皮跨步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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