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说:“我过去把那团东西烧了。”
米耀用鼻尖蹭了黑翅一下,嗯一声表示同意。
埃兰只觉视线模糊片刻,再清晰的时候,那东西已出现在眼前。
石头,或者说灵魂的某种存在形式,构成召唤物的中心。外侧包裹层层碎屑,碎屑间流淌着作为粘合剂的岩浆,直径接近半米。
如此近距离,召唤物下连着的线暴露出来,头发丝粗细,泛着极淡的蓝光。
米耀讶异:“这不就是——”
埃兰:“话剧表演牵引人偶的线!”
米耀把蝴蝶笼在手心,举在眼前:“我顺着线下去,看连通到哪里。”
蝴蝶从他指缝钻出来:“别急。用我的办法。”
万一下面是个火坑,就这么扑过去怎么行。
他以为米耀会反驳,至少也会问他是什么法子,没想到却听到一声:“那好。”
那好?
啊,嗷嗷,那好那好。
蝴蝶扇动翅膀,魂火顺着细线窜出。细线易燃,被点着的引线一般,自高空向下化成一缕烟。
为了避免暴露,埃兰在知道大概位置后,停止了感知。
没了牵引的召唤物悬浮在原地,被埃兰熟练地一把火烧了。
下降,再次回到身体里,埃兰一下不适应了。
压力好大,身体好重,每一块骨头都好像灌了铅。
他看见米耀把蝴蝶收到袖子里,自暴自弃地想,以后都当一只小蝴蝶好了,多轻灵多自在。但也不行,这是米耀的重剑,他要留着。
埃兰努力适应重量,正要返回冰冻的湖泊,忽觉不对。不过十来分钟过去,魔女们突然消失了?
找人他在行,感知铺开,十来个水团子凑在一起,在空无人烟的荒野格外扎眼。
灰蒙蒙的雨雾中,魔女们骑在扫帚上,腾空不到百米,歪歪斜斜地排成一列,飞得还没有蝴蝶快。
埃兰追过去,冲她们喊话,几个小魔女听到了,低头看他。带头魔女闻声,不但没停,反而一个猛子往前冲去,不堪重负的扫帚立刻上下颠簸,差点没把她甩下来。
埃兰来到她的视野正前方,想假装看不到也不可能了。
高个魔女不情不愿落了地,狠狠地瞪了眼拖她后退的小魔女们。
小魔女们磕磕碰碰降落,显然没怎么骑过扫帚,没领会带头的眼中深意,围在一块,兴奋地交流飞行心得。
埃兰打招呼,高个魔女生硬地转头看过来,浮夸地哈哈大笑:“啊,我刚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说了天空吗?天上有乌云,没别的。”
说完立马换上严肃表情:“你说的对,这雨不能一直下,祸患无穷。还有其他人祈雨,我去劝劝——”
埃兰打断她胡说八道:“我看过了。天上在落火。”
她大概是突然张大了嘴,围着下半张脸的围巾松松垮垮地散开了,毫无血色的嘴唇吐出不连贯的话:“这,这么快……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有事,那先走了。再见。”
奇怪,她刚才明明不是这个态度,现在又是逃离又是回避的,被人威胁了?考虑到这种可能,埃兰放弃了从她们身上打听更多情报。
“好吧,谢谢你告知天空的异常。还有,谢谢你们的雨。”说完便真的掉头走了。
高个魔女明显松了口气,招呼小魔女飞起来。她跨上简陋的扫帚,动作突然顿住,认真地侧起耳朵,在雨中聆听片刻。
雨中丝丝模糊的声音飘过,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埃兰离去的方向。
几分钟后,埃兰正笔直往南走,忽听嗖嗖风响,一团圆滚滚的墨蓝堵在他前面,他紧急停下马。
刚和他说了再见的魔女飞得急,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多亏埃兰眼疾手快,跳下马搀扶了一把,她才踉跄站稳脚跟。
就这搀扶的一把,能感觉到她体重轻得不正常,力气也弱得远不如常人,像一根随时要伏倒的稻草。
魔女拄着扫帚大口喘气:“呼,你,要去哪。”
埃兰:“为什么问这个?”
“别去。”她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严肃,“如果你知道了位置,别去。”
埃兰不解:“为什么?”
魔女眼睛瞪大了:“还能为什么,危险啊。很危险,非常危险。”
看来魔女们知道不少,至少猜到了他要去哪里:“谢谢提醒。还有什么要告知的吗?”
魔女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还去?”
没什么好隐瞒的,埃兰说他去。
魔女气急败坏地要说什么,突然侧耳在雨中停了停,抿起了嘴。她安静地瞪了埃兰一阵,最终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大团长,如果你一定要去,把这个带上。”
她并没有要拿出什么的意思,只说:“打开手接着。”
叮当,虚空中一个小小的东西一闪,落在埃兰手心。
一枚指环。
样式古朴、颜色暗沉的指环,散发出冰凉的气息,蕴含的水元素法力不用特意感知都能察觉到。
指环正面雕刻着一只浑圆的、神采奕奕的眼睛,鹰的眼睛。
那形状他再熟悉不过——他家家徽的一部分。
从前家里的饰品多的是,这枚指环也没什么特别,但此时突然出现,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别问我为什么给你这个,拿好,有用。”说完她跨在扫帚上,两脚一蹬腾空,胳膊动了动,算是告别。
埃兰没有假装客气,将指环套在了右手食指上,有些宽,他摘下来顺手塞进口袋。
“谢谢。怎么称呼。”
魔女的身子僵硬一瞬,回头的瞬间眼睛亮了亮,嘴角上扬,诡谲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我叫雅雅~”
埃兰打了个激灵。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直觉的确有哪里不太对……
……
蓝线指向终末山脉的东南侧,上千座火山或死寂、或喷吐着烟气,如巨形的怪兽般匍匐在大陆尽头。
穿过污浊的空气,他们爬上一座百来米高的火山口。站在最顶端往里看,里面浓烟翻滚,无法看清下面的情况。
埃兰拖着下巴感知着,一旁的米耀问他:“分团长说,遇到危险的任务,是我们两人一组。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吗?”
出任务,现在这样?
怎么可能!
说是两人任务,出了城堡大门其中一个人可就没影了!
之后,任务在他抵达目的地之前便会结束,偶尔会留下尾巴给他善后。
等他回去,便会发现没影的人再次出现,在大门口等他。
总之,在其他人看来,是一起出去,又一起回来了。
埃兰有意逗他,尽量压住笑声:“对,以前和现在一模一样。我是队长,你得跟着我。我说什么,你要听什么。”
米耀点点头:“哦。”
哦……
哦!什么情况,这是同意了?
埃兰立刻装出队长的架子来:“这一次只打探情况,该撤离撤离,不要暴露,不要受伤,懂我意思?”
“嗯。”
“重复一遍。”
“只打探情况,该撤离撤离,不要暴露,不要受伤。”
嘶,这么乖……破天荒啊……
米耀将视线投向火山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埃兰看着他侧脸柔顺的线条,看他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眼角亮晶晶的星星,看他侧额被热气蒸出的亮晶晶的细细汗珠……
汗珠,对了,埃兰摸进死神袍子的口袋,捞到指环,在指环顶端摩挲了两下,拉过米耀垂在一侧的手。
米耀回头,枚指环已经套手指上了,右手中指,大小十分合适。
没等埃兰解释,指环散发出清爽的凉气,米耀脚下的岩石表面甚至结出淡淡的霜花。
米耀刚升起的疑惑化成了然,沉默片刻,随后说:“只有一枚。”
一枚不够,要多少?
埃兰反应半拍,猛然醒悟这句话的意思,忙说:“我用不上,你戴吧。”
“哦。”说完米耀心安理得地收回手,举在眼前看着。
乖到离谱!
沿着火山内部开凿的栈道往下走的时候,埃兰甚至有种不真实的轻飘飘的感觉。今天是几月第几日来着,是不是该铭记一下……
现实很快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火山下有人。
普通人不少,暗金光团也有几十个。
暗金光团,又是这些人!
往下走了几圈,栈道两侧出现了大大小小开凿在山体内部的洞穴。埃兰找到聚集着普通人的山洞,潜伏入内。
山洞内外温差极大,外面热得能把普通人一秒蒸熟,里面却是寒冬天气。
山洞的一半面积都被中央的石台占据,石台呈标准圆形,半人高,表面光滑可鉴,倒影出紧紧围拢在周围的饥渴脸庞。
二十多个人,都是普通人类,男女老少都有,衣服沾着大片凌乱的油污,目光空洞地盯着石台。
偶尔有人说话,话音含糊不清,好像嗓子眼里塞着东西,只要一张嘴,涎水就不可遏制地掉下来。
埃兰偷偷拉过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脸上蒙着黑气让他看见,问他这里怎么回事。
男孩看见凭空出现的黑衣人,没感到半点惊讶或害怕,瞥了他一眼,完全没兴趣似的,转身跑了。
正在这时,有个光团往这边来了。
埃兰提醒过米耀,往山洞里面撤了撤。
出现在洞口的光团宫廷侍者打扮,黑色礼服礼帽一丝不苟,胸前插着洁白餐巾,厌恶的神情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
侍者推着比人还高的餐车进了山洞,面色沉冷地将餐盘依次放到石台上。
围拢的人群诡异地沉默安静,直着眼睛盯着一个个摆上来的餐盘。
所谓的食物,不过是大小形状不同的烤肉。
内容单调,形式却很讲究,每一盘肉的生熟程度都有差异,摆盘造型颇有讲究,处处透露着精致。
侍者摆完一车,空车出去,满满当当的车又回来。一来一回七趟,大大小小的金银盘子在石台上摞了足足七层高。
侍者扭曲着脸,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请用餐,僵硬地鞠了一躬,忍无可忍地推着车转身走开。
大概他心中厌恶地厉害,根本没留意到山洞后面。
早已等待多时的人不再忍耐,扑到台子上争抢食物,抢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个个吞咽飞快,后来干脆坐在宽大的台子上大快朵颐。
食物似乎没问题,埃兰检查了,只是普通的肉,种类不明。
可就算饿狠了,也不能这么吃啊!
就说刚才那小孩,一个人飞快吞下一头小猪的量了,没有半点饱腹的迹象,越吃越饿似的。
埃兰把他从台子上拉下来,他的衣服被鼓胀的肚子撑破了,能看到肚皮下明显的蠕动。
他恼恨交加,一拳头朝埃兰挥过来,曲起膝盖就要踢,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坐在地,爬起来也不管埃兰了,侧翻着又回到台子上。
埃兰往后退了退,如果这些人已经疯了,怎么救。
“这里的人都不正常,全消灭了吗。”淡淡的声音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说。
埃兰一下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谓的这里,指的不止这一处,而是火山内部的所有地方。
埃兰抬手,在虚空中拍了一下,正好拍到脑袋:“骑士团守则,扶助弱小。这些人不正常也不代表没救了。”
打中了?这下要挨打了。
结果没有,只听到哦了一声,声音比上一句离远了点。
不好,感知中有一处,活人正在一个接一个死去。
“走。”埃兰说完大步往山洞外走去。
沿着栈道往下,烟雾变得较为稀薄,隐约能看到火山底部的岩浆池。抵达位置时,那个山洞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金银餐盘交叠着铺满了地面,满眼灿烂。石台上十来具尸体横陈,个个开肠破肚,手里握的、嘴里塞的尽是血肉。
一支深蓝色蜡烛立在石台中央,蓝色的烛焰静止不动,深红色的符文从蜡烛底部蔓延,铺开在石台上。
符文犹如活物,正一点点吞噬着祭品。
其中一具尸体心脏暴露,伸出几不可查的细弱蓝线,笔直延伸向无限高处。
外面有个暗金光团经过,折返,走进这个山洞。
这人同样宫廷侍者打扮,目光在台子上扫视一圈,敏锐地看向埃兰他们所在的位置,皱着眉缓缓靠近。
毫无预兆地,他脚步一顿,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发出低闷的呜呜声。几秒过去,他眼球充血,身体不自然地弯折成直角抽搐不止。
不到十秒,他放开捂着嘴的手,平稳站起来,踢开满地盘子,蘸着台子上的血画起通灵阵。
和画阵者一模一样的幽影虚虚浮现。
“自问自答”环节一开始就被迫中断。台子上的烛火无声摇动一瞬,木讷的虚影突然像是见到了极致恐怖的东西,瞬间瓦解溃散。
埃兰刚把自己的身体藏进火山岩壁,两个光团进来了,在蓝线旁边站定。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其中一个人对他说。
“来都来了,搭把手。”另一个说。
埃兰看他们抬起那具尸体,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过去帮着抬起一边腿。
另一个抬腿的人狐疑地往他背后看了看:“你后面是不是有什么?”
抬着肩膀的那个也看了过来,低低一笑:“嘿,有些仪式魔法最好别碰,谁知道会招来什么。”
说的是我的召唤灵么。
被发现了?不可能吧,明明连他的感知都不起作用……
埃兰顺着两人的目光回头看,地上开着一小片霜花,晶莹剔透,原来是指环的效果暴露了。
埃兰应道:“多管闲事。”
三人把尸体抬到手推车上,从这里往下的栈道平整宽阔,能容两辆推车并行。
“谁送啊。”一人懒洋洋说。
“不是我。”另一人说。
埃兰看栈道上还有类似的推车,主动揽活,追着前面的车走。
随着栈道层层往下,岩浆池中的一座小岛渐渐清晰,小岛上伫立着仿佛由熔岩浇筑的城堡,由一条细长的石子小路连到岸边。
石子小路漂浮在熔岩之上,被踩踏的时候,覆盖在石头表面的古怪符文隐隐浮现。
埃兰心惊,这小岛,还有这城堡的材质……
跟着前面的推车,他把尸体运送到城堡外侧的一扇门。一个宫廷厨师样貌的胖子等在门边,嚷嚷着:“车放这儿,今天不在这个门等,去那边。”
埃兰顺着指点的方向往那边去,透过一排并未刻意遮挡的小窗往里看。这一排不高的建筑里并非普通的厨房,也并非画满符文的仪式魔法举行场地,反而更像炼金工坊。
穿着大厨服装的人摆弄的是试管、器皿和火炉,五颜六色的液体气体在各式器皿中翻滚作响。
埃兰假装散步,慢悠悠踱步到指定的门附近,那里散落放着几张精致的宫廷风桌椅,一个和他打扮一样的暗金光团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喝茶。
那人忽然抬起头,视线投向埃兰的方向,没有起手动作,一道暗金光芒猝不及防扫了过来。
“小心。”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见一击未中,眉头一拧,神色阴郁地站起来。
埃兰立刻从几个备选方案里选了最稳妥的一个,只听米耀说:“这次交给我吧,行吗?”
这个征询的句式让埃兰很不适应,愣了一拍才说:“那行。”
附近没人,大厨们在室内忙碌,门虚掩着,没人注意到黑色荆棘突然出没,蹭地一声把什么东西甩到了小岛外的熔岩里。
埃兰坐在刚才那人的位置,等待着。
过了几分钟,城堡顶端的钟声响起。
感知中,散落在各处的光团闻声而动,快速往这里靠拢。
一旁的门也在此时被推开,大厨探出头来张望:“唉,人呢?警报偏这个时候响,原来那人哪去了?”
大厨抹着汗,急得跺脚,最后看着埃兰说:“算了,就你送进去吧。”
埃兰起身:“钟声怎么回事?”
“新来的?入侵警报而已,大惊小怪。”说着不由分说把准备好的托盘递给他。
埃兰顺手接过:“我第一次送餐,送哪里?”
大厨指着主堡说:“那里,统共一个大厅,一个客人,长眼睛都送不错。”
埃兰点头,举着托盘往主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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