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血与酒

大雨停歇的第一个夜晚,法力枯竭、体力告罄的米耀返回守护神庙,抱着埃兰扎进随便一个密室,倒头昏睡过去。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包围他们的一圈风信子,好多信。

“抱歉来晚了,你在哪里?贝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奥金。”

信虽多,内容大致一样,不断重复。

奥金说过二月会过来混军功,米耀看向日期,二月第一日,二月第四日……他一连睡了三天!

还有两封大祭司的信。

“为何感知不到你的下落。”

“曼达拉的灵魂无法回收,已被封锁在她的幻境。如需审问,贝柠会带你去。”

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米耀心头涌起雀跃,立刻给他们写回信。他解释说自己所在的位置较为隐秘、外界感知不到,顺便和贝柠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他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想要抱起埃兰,动作却卡了壳。过了几秒,他悻悻缩回手,把头埋在里面。

不要受伤不要暴露……要怎么说呢。

假装无事发生?

微凉的指环还戴在手指上,法力耗空,布满裂纹,证据确凿。

他不习惯纠结,决定坦白。

我错了。

我错了,接受惩罚。

我错了,下次……

下次也改不了,谈话终止。

算了,暂时不想这个。答应过大祭司要回精灵大陆一趟,还是先提前适应一下分离焦虑,暂时离开埃兰,独自处理审问。

刚出密室,红发小伙子哐啷哐啷跑了过来,震惊:“副团你怎么了副团,你还好吗?”副团一身血衣,恶鬼一样,杀气都快溢出来了,要不是知道副团是自己人,他恨不能立刻跑远。

米耀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衣服被血浸透、被雨冲刷,留下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红褐色,触目惊心。

“没事,不是我的血。”顿了顿,他补充道,“团长也没事,在里面休眠。”

铜板重重点了几下头,对他很信任的样子:“外面雨停了,是你们搞定的吧,发生了什么?”

“……等埃兰醒来他会说的,我先出去一趟。”

“你去哪副团?”

“王家森林。”

白日昏沉,阴郁的森林边缘,红色火苗般的贝柠格外醒目,远远看到他便挥舞着胳膊喊他的名字。

据说大祭司处理完曼达拉的事,去了雪山军事驻地,奥金本想来见他,奈何被任务调走。

贝柠指指他衣服:“好可怕,红色衣服不是这么穿的吧,等等,不会是血吧!”

米耀只能再次解释:“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那就好。”贝柠没多问为什么弄成这样,仰着头眯起眼睛狡黠地看他,“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会一起来呢,你那位没来?”

米耀淡淡说:“就我一个。”

自从上次在幻境帮了贝柠,她对他们两人的态度改观了许多。她掏掏口袋,拿出一对琥珀珠子串成的手链来。

晶莹的琥珀珠子,封存着小小的花骨朵,迷幻的细小流光闪烁,蕴藏着不小的法力。

“我亲手做的,送给你们。每一个珠子呢,可以破解一个幻境,这样就算我不在,你们也可以自己出来啦。”她笑着眨眨眼睛,“是不是很有用?谢谢你们上次帮了我。”

“我收下了,谢谢,很有用。”能破幻境,下次不用蒙眼睛打了。

“这个也是给你的。”她摊开手掌,亮出一枚粉色宝石指环,精巧细致的款式,一看便知是女士的。

“指环是女王陛下的,她听说奥金要送你一大包东西,背不动,挑拣的时候选择困难症犯了,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干脆拿了自己的空间指环送给你。”

贝柠好奇地盯着指环,空间道具都是稀罕玩意,她自己可没这种好东西,“怎么用的,看看奥金给你送什么了?”

米耀试了试,最后按在粉色宝石上,稍稍用力,眼前便出现了物品的虚影。

一摞封面漂亮的硬壳书,一堆轻飘飘亮晶晶的布料,下着雪的水晶球,星象仪,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奥金的品味,奥金的收藏。

下次见面再当面道谢吧。

贝柠看到投影,嗤了一声:“加起来都没我的手串有用!”

米耀带了一串在左手上,把另一串收纳进空间指环里。同时收到这么多礼物,烦恼暂时被抛开,心情变得轻盈许多。

贝柠解下背着的长法杖,念出咒文,法杖顶端散开紫色光团,森林的景象渐渐消失。

两人一阵头晕目眩后,模糊的光影凝聚出王宫前院的场景。

“啊——”贝柠看着他,小小惊讶,“比血衣好多了。”

和上次一样,他变成短发的人类模样了。

贝柠收回视线,带他往一座尖顶的建筑走去,解释:“大祭司说,这个幻境叠加在其他位面之上,我没办法自由出入这个位面,我给你的手串也不能。刚刚的咒文,其实是在呼唤曼达拉,让她给我们打开通道。”

经她解释,米耀想起,他应该见过这个位面原本的样子——无边荒野,夕阳永不沉没。还有他灰发的朋友,一路念念叨叨……

大门打开的吱呀声拉回他的思绪。

王座厅空荡寂静,王座下方摆着议事用的桌椅,明媚灿烂的正午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洒在桌椅和织锦地毯上。

正中央的金色王座上,坐着紫衣紫发的曼达拉,她垂着头,虚弱地陷在座椅深处,手腕被锁在两侧扶手上,看上去已经受过折磨的洗礼。

贝柠迈着大步走过去,一边说:“大祭司把她锁在这里,方便我们审问。之后她的活动范围只在王宫内,出不去外面。”

米耀奇怪:“大祭司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能带她回花园?”

贝柠停下想了想:“说是污染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千万不要动她的灵魂,后果很严重。”

灵魂吗?他已经动过了,回头再问问大祭司吧。

贝柠信誓旦旦:“我帮你审问她,等着瞧,上次怎么欺负人的,这次让她亲自体会一番。”

听到说话声,曼达拉缓慢抬起头,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看向他们两人,对米耀的样子有一瞬疑惑,之后很快变成冷漠和轻蔑。

贝柠用长法杖戳戳地面,恨恨地对米耀说:“她的精神控制好厉害。几天前,我和大祭司一起传送到雪山,我居然突然忘了是要去找你,一门心思只想到这里来,听她的命令。”

贝柠深深后怕,带着颤音:“幸好大祭司就在我身边,及时发现我不对劲,让她亲自解开了精神控制,不然我……”

曼达拉听了这话,头动了动,低低笑着,好像听到很大的笑话:“能有多厉害,有些人呢,生来就不受影响,眼前不正有一个么。”

生来不受影响?米耀回忆着上一次见面的情形。

所谓的精神控制,是执意让他喝下的那杯酒吗?酒洒了变作尖刺,他被刺中,却没有任何痛感,反而是曼达拉自己,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力量冲击。

比起生来不受影响这种说法,他更相信自己根本没被攻击到。

在他即将受到严重伤害、致命威胁之时,他身上的保护罩起了作用。

贝柠不知道这些,恍然大悟,仰头对他说:“还好你不受影响,不然大祭司永远没机会知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再感谢你一次。”

感谢。

米耀心中出现的却不是感谢,而是一种异样的情绪,并不舒服。

在关键时刻只能依靠未知力量,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会让他痛恨自己。

但要不是这个保护壳,他或许早已成为无法回收的碎片,绝不可能站在这里。

贝柠转向曼达拉,往前走了几步,充满决心地大声说,“审问,这一招还是前辈厉害,我还要多讨教呢。”

米耀走到议事桌旁,桌上面摆放着纸笔,但幻境里的东西不一定带的出去。他从空间戒指里找出一些,笔造型浮夸,纸边缘镂空,不是他喜欢的,眼下也只有这些。

贝柠的阵势浩大,咒文激起空气震荡,酝酿风暴,撕裂着曼达拉越来越脆弱的意志力。曼达拉再不情愿也无力抵抗,随着明明灭灭的光影,断断续续吐露消息。

“被花园祭司追杀,意外传送到人类大陆……”

和他看到过的记忆一致。

“不愿回到精灵大陆,来到王都。听闻国王丧妻,不欲再娶。让所有人看到的自己都是前王后的模样,顺利成为继后……”

“人类和精灵生下半精灵的概率极低,希望渺茫,为了维护地位,与另外的精灵生下儿子路德维格,同样用幻术调整外貌……”

“精神控制三大家族,让被控制的人认为,路德维格完全有资格当国王,自觉维护路德维格所有利益……”

米耀书写记录,嗯,这部分埃兰用得到。

等精神控制解开,埃兰想要的太阳,会升起在大地之上,很好。

“870年,被人秘密杀害,夺走眼睛。成为亡灵后,不参与任何纷争,构筑幻境,与世隔绝至今。”

一个下午过去,获得的信息却不多。

写完这段,米耀抬眼,贝柠正扶着法杖大口喘气,脑门上全是汗。他叫贝柠歇一会,贝柠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过来,看上去已经到了极限。

不对劲。

这样简单的情报,套出来需要耗费这么大的力气吗?而且,这些信息猜也能猜出部分来,有什么好苦苦隐瞒的。

米耀走上前去,垂眼冷冷审视着曼达拉。

曼达拉神情恍惚,傲慢和不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厌烦,还有生无可恋。

“你是说,你从没针对过第三骑士团,是吗。”米耀看进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妩媚的紫眼睛里已经没了光芒。

曼达拉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什么团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来了。

又是这样。

所有人都在说,我是无辜的,我是受害者,算不到我头上。我没有动机,我没有选择,而你们,活该。

米耀质问:“你拥有可以控制整个位面的法力,谁能秘密杀害你,谁能让你不复仇,选择与世隔绝?”

曼达拉的双眸中染上寒色,隐忍而痛恨:“要不是有这样的人存在,要不是如此痛苦,我一个亡灵为何久久不散。”

“是谁?”

曼达拉却撇开了视线:“我不能说。”

“为什么!”

曼达拉恍了恍神:“说了,路德维格就危险了。”

“不说,劳里十四难道很安全么。我这就把他带来。”米耀作势要离开。

曼达拉微微张大眼睛:“你要用我儿子威胁我?”

米耀没回答,脚下没停。

锁链哗哗作响:“我说就是了!你停下。”

米耀回头。

曼达拉神情痛苦:“是一个炼金术士,爱德华·莫斯。”

炼金术士。

炼金疯子,仪式魔法,厨子,一系列画面闪回米耀脑海,他问:“爱德华·莫斯,和炼金兄弟会有什么关系。”

曼达拉眼中闪过疑惑,似乎对他知晓炼金兄弟会感到诧异。犹疑片刻,还是开口:“正是会长本人。”

没由来的,听到这个名字,米耀心神不宁,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晃动,肺里安顿下去的灼痛突然升起,一口热涌上来,及时被他封闭在口腔,咽了下去。

是炼金疯子给他的礼物。

视线模糊,他想着:爱德华,莫斯,爱德华,莫斯。

耳边传来低低的回声:爱德华,辛普利休斯,爱德华,辛普利休斯。

为数不多的记忆再次闪现,骑士举剑,封印血海,血海不甘,呼唤着爱德华的名字。

一切都和过去的自己密不可分。

他深深呼吸,待自己恢复平静,来到贝柠身边。

贝柠向前伸长胳膊,用下巴支着桌子。小姑娘听到声音,勉力睁开眼睛——通红的眼睛,简直能滴出血来。

“你的眼睛——”

“啊——没事,估计是太累了,我休息休息。”贝柠合上眼睛,睫毛上滴落细小的几颗血珠。

贝柠说过,被“审问”的人是不能说谎的。真实不代表真相,如果曼达拉极力隐瞒,刻意扭曲,得到的答案注定面目全非。

他再次来到曼达拉面前,一字一顿:“说出你隐瞒的所有真相,纠正所有歪曲的事实,否则,你儿子会惨死在你面前。”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会这么做。

曼达拉同样听出了他话里的决心,怔愣片刻,痛苦地小声啜泣起来:“哪有什么隐瞒误导,‘审问’之下如何做得到!”

米耀扭头就走,身后传来的哭声变得凄厉:“要杀就杀,事实就是事实,正好我儿变成亡灵陪我,从此再不寂寞!去呀!让我亲眼看着又如何!”

她哭喊得撕心裂肺,回声在空旷的王座大厅回荡,与另外时空的声音重叠。

米耀止步,闭上眼睛,任记忆翻涌。

同样的盔甲,同样的长剑,曾经的自己。

曼达拉下身化作无数深紫藤蔓,密集盘绕遍布大地,长长的头发凝成一股股,如同活蛇伸向空中。她眼中泉水一般涌出紫红色的血泪,仇恨的眼神仿佛想要生生剜出他的心脏。

发蛇尽数全出,张开嘴向他扑来。他身形闪烁,一剑挥出,毫不犹豫地斩下了流着血泪诅咒他的头颅。

遍布大地的藤蔓爆发出无数紫色光团,他收回剑,看着光团逐渐黯淡熄灭,藤蔓枯萎收缩,发蛇不甘地在地上挣扎,失去所有力气。

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睛望着黑沉的天幕,无声控诉命运。

原来是我。

是我杀了她,我的存在让她痛苦,让她借爱德华之手施加报复,报复我在乎的所有人。

腥甜再次窜上来,比刚才还要汹涌,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正静静埋藏在金字塔里。

他在一个瞬间做好决定,心定,人也变得冷静。

回到桌旁,取出空白信纸,提笔,迟迟没有落下来。

贝柠左右摇动着脑袋,不住安慰他:“别担心,看我厉害,隐瞒的歪曲的,早晚被我挖出来。”

“已经足够,辛苦你了。稍等一会儿我们离开这里。”

他紧紧攥住笔杆,强迫自己写下第一个词。

“埃兰。”

压抑在胸口的气息缓缓吐出,笔尖顺着开头写了下去。

删减数次,最终只剩下两段话。

又读了一遍,他将信纸叠好,打算出了幻境再发送,信使也好,风信子也好,都没有穿梭位面的能力。

米耀起身对贝柠说:“走吧,眼睛不舒服闭上好了,我拉你飞到雪山。”

贝柠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感到惭愧,叹一口气,睁开眼睛:“已经好多了,给我几天,我再来一次——”

米耀在她脑袋上轻按了下:“审问下去也可能没结果,放弃。先帮助被精神控制的人。”

“也对,那些人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贝柠从打击中振作起来,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她朝昏睡的曼达拉瞥了一眼,蹦跳着往门口走去,回头才发现米耀站着没动,拿着信纸的手僵着,盯着窗外发愣。

“外面有什么异常?”贝柠问了好几遍,走到米耀眼前,米耀才回过神。

贝柠的眼睛确实恢复了不少。

“你的眼睛还可以吗?”

“当然,非常好,不用担心。”

贝柠特意眨了两下,笑得和来时一样灿烂。

“你先去雪山找大祭司吧,我,稍晚点。”米耀的视线落在信纸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哦——那你最好快点,曼达拉给我们留了离开这里的门,是西边庭院的一扇小门,我给你留风信子标记。出口位置会变,你最好在一小时内出来,不然只能等曼达拉醒来了。”

“嗯,我知道了。”

“奇怪……”贝柠小声嘟哝一句,转身离开了。

即使是不经意的一瞥,米耀也绝对不会看错。埃兰居然找到这里来了,没找到王座厅,去了舞厅和寝宫那个方向。

给他信,还是亲口告诉他?

犹豫的当口,黑色人影风风火火地踏进王座厅大门。米耀心口一紧,隐藏起自己。

不是黯淡无光的漆黑宽袍,人类埃兰穿着裁剪精细得体的长礼服套装,点缀的深蓝宝石熠熠流光。他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脸颊因为跑动而泛起血色,灰色眼眸中满是焦灼。

这位年轻贵族站在曼达拉面前,试着唤醒她。曼达拉沉沉昏睡,歪在一侧,没有回应。

埃兰捏紧拳头抵在鼻尖上,闭着眼睛思考。铜板只说来了森林,眼下曼达拉被绑在这里,所以现在什么情况……他法力受限,如何快速搜索……

再睁眼,脚边盛开一朵天蓝色的花,他立刻认出这是什么,单手拂过花朵上方,几张折好的精美信纸浮现出来。

熟悉的字迹:“埃兰:曼达拉的灵魂被永远禁锢,她无法离开幻境,不再有危险,这是精灵族本来就要处理的事务。她的口供仅可参考,不代表真相。贝柠会帮忙解开三大家族的精神控制,会在人类大陆多停留一阵,这是她职责的一部分。”

“我需要回精灵大陆了。曾经要求你,别离开我。这没什么道理,这个任性的要求就此结束。再见,以后有机会的话。——米耀。”

埃兰缓缓垂下拿信的手,安静站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座厅的。

他在王宫外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色变暗,变沉,变得漆黑。

幻境没有淋过大雨,地面干燥,街边的魔法晶石灯朦朦胧胧,街道很长很长,怎么也走不到头。

一队红铜色盔甲的巡逻卫兵经过,塔罗尼特家的。

是啊,三大家族的人还在等他,而他居然任由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确定了出口位置,埃兰沿着最短的路线前行,王都城墙如同巨大的黑影,越来越近。

依然是那座歪歪斜斜的三层木楼,木楼窗口流出暖黄的灯光,照着后院一成不变的木箱、木柴、稻草,连酒桶的摆放位置都和上次一模一样。

酒桶后的小门便是离开位面的出口,曼达拉,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扛起顶层的酒桶往下搬,没留神,手腕被旁边突出的钉子划到,手不由一抖。

酒桶砸了下去,垫在下面的两个桶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酒液从几道缝隙漏下去,在地上越积越多。

蜜色酒液积出小小水潭,在暖黄的光芒下,倒影出不再熟悉的俊秀人影。

人影的眼眶中没出息地亮起水线,所谓的执念总会消失的,不是早知道了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而已。

呼吸间,酒香弥漫,他突然发觉这味道粗糙劣质,他绝不喜欢,硬要说有什么优点,贵在浓烈吧。

浓烈,不由分说地侵袭嗅觉,想躲都不可能。

好比一些随之而来的记忆,想躲也不可能。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子,试图更真切地回忆起让他沉醉的虚假幸福,他往前凑近,侧过头,喝了一口漏下的酒。

火辣辣的,火烧一样蔓过唇舌咽喉,效果和酒液蜜糖的颜色一点也不配。曼达拉,太敷衍了。

他又伸着脖子喝了好几口,脑袋变得晕乎乎。

哈哈。

怎么可能,他喝酒从来不会晕也不会醉,这才几口。曼达拉,给他的道具加了眩晕魔法效果,很有创意,他不该说敷衍的,收回。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漏光了。

咚咚,重拳出击,他又砸漏了两桶。

蜜色的酒液洒下来,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为什么喝酒,已经忘了……

有人叫他的名字,推他,他努力聚焦视线。

哦是你啊,没有星星的。

“你来了啊。”埃兰喃喃说。

又漏光了,他往一旁挪了挪,再砸。

幻影拦他的胳膊,被挥开,埃兰嘟嘟哝哝:“别拦我。”

“为什么。”

埃兰被问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实说:“忘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米耀坐在旁边,轻扯着埃兰的衣角说:“对不起。”

他轻轻吸气:“我错了。我要去领我的罚了,所以说了再见。”

因为自己任性,以为可以一个人解决问题,结果连累所有人。

记忆金字塔有可能出不来,要确保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舍弃最强烈的感情。

什么是他最强烈的感情,没有第二个答案。

这就是他必须接受的惩罚。

有感情的时候没有记忆,获得记忆却要失去感情。

这没什么,他都接受……

喃喃的声音传来,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我这一晚上想了很多,想来想去,居然和以前一样,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

埃兰仰头看着天空:“你看,制造这么大幻境、这么厉害的曼达拉,精灵族一下子就解决了,你回去会很安全的。”

米耀松开了他的衣服。

埃兰却把脸转了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但有一点不一样了。我不会再躲着你了,等这些事处理完,我就去找你。”

暖黄的光打在埃兰本就柔和的眼角眉梢,为眼眶下的亮线点缀碎光,清透的眼中藏着温和笑意:“或许要很长时间呢。不死者有的是时间,精灵的生命也很漫长。我去找你,就算你已经把我忘了也要找到你,你说好不好。”

米耀任自己的心脏收缩着融化掉,嘴里却泛起甜腥,提醒他炼金术士的馈赠,提醒他将要付出的代价。

“不好。忘了我。”米耀不再看他,想着这个世界一定有消除记忆的魔法,他需要这个,非常需要。

听到这个回答,埃兰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勾起了嘴角。

他顿时觉得一直隐隐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所熟悉的感觉。

虽然是不由分说的拒绝,但是舒适的,让他也可以全然打开自己,不用在下意识小心翼翼些什么。

嘴角的笑意扩散到整个脸庞,埃兰笑着,笑容没有任何杂质,好像从来没有沾染过世间的烦恼:“不会忘。我要找到你,还要追到你。”

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好看的同时,浑身上下又那么落寞。

受不了。

米耀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他要离开,现在马上。

米耀撑着地面站起来,还没站直,便被轻轻一推,背靠在身后的酒桶上,他没站稳,下意识想扶住什么,下一秒,轻柔的吻就落下来。

像上次那样。

埃兰两手撑在酒桶边缘,推他也好吻住他也好,没有使用半分力道,像徐徐的风,飘荡的云,轻漾的水波,像他说他绝不离开的时候,寂静落下的雪。

很容易逃离,可米耀偏偏没办法抗拒。

一想到拿回记忆后冷漠的自己,他全身上下升起绵密的疼痛,尤其是心疼,止都止不住。

埃兰终于,一点一点找回他虚假的幸福,这一回理智被眩晕搅乱,没打扰他渐渐沉沦。

当这个吻在酒香中逐渐缠绵,米耀漫无边际地想到,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跳进回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一样。

酒里过度浓缩的香精,渐渐被稀释成刚刚好的醇度,残留的血液交融其中,无从分辨。

血与酒,喘息和水声……

当清新的花香取代酒香的时候,本就眩晕的埃兰意识逐渐模糊,往前栽倒,被温暖的怀抱牢牢接住。

埃兰再醒来的时候,晨曦的光透过森林树梢,一缕一缕洒下来,清晨鸟儿欢快鸣奏,潮湿的落叶上响起脚步声。

埃兰坐起来望过去,看见一抹像火苗一样的身影。

Echui, mellon!(你醒啦,朋友!)

是贝柠,她在说什么。埃兰回她:“你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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