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转眼已是半月。
昭帝病情虽有好转,却开始将朝中诸事大多交由宁王和凌王处理。
这日,天气晴朗,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蓝,一望无际。御花园中,浓郁花阴下透着几分清凉的影子,慕容皇后一人坐于思宁亭。
“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亭外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
慕容皇后回头,微微一笑:“妹妹怎么来了?”
德妃遣退侍女,走了上来:“比起宫中姹紫嫣红,此处的安静倒别有一番风味。”
慕容皇后笑容温柔:“还记初见妹妹,妹妹一身红衣似火,一舞惊人。却不料,如今倒喜欢这宁静了。”
德妃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悠悠道:“再活泼的性子,也抵不过这深宫的岁月。姐姐您又何尝不是。”
“起风了,本宫该回去了。”
“送过姐姐。”
新月如痕,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四周静谧如梦境沉沉。
乾元殿中,烛火忽明忽暗,照在年老的皇帝脸上。
慕容皇后遣退宫中侍女,安静地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眼前沉睡的男子。
原来,转眼间,她和他都老了。
岁月忽已远,可当年发生的一切,却如同附骨之疽,只怕她这辈子都无法忘却。
这么多年,她身居高位,独享尊荣,可她的心却仿佛有千万根线绞在一起,勒出一道道血痕。
望着这个自己恨了一辈子却爱了一辈子的人,喃喃自语:“苏户,这辈子若是为你下了地狱,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那年,她十八岁,那时的她还叫着他“户哥哥”。他也还是那位斜倚柳树,轻摇折扇,对着她儒雅浅笑的温润公子。
细细思来,她的一生,无论是喜是悲,竟是都同眼前的这个人纠结在了一起。
她,慕容茹汐,三朝元老、当朝丞相慕容奇的独生女。与他,当今太子苏昱,是亲梅竹马的玩伴。
她看着他登上大统,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封疆裂土,看着他年年选秀,看着他大封宫人。只是她从不怨,因为她知道,那些女子从头到尾从未入了那年轻帝王的心里。
终有一日,看着他他下了圣旨、行六礼,看着他将自己娶进宫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红盖头掀起的瞬间,她蓦地想起了这句诗。
红烛摇摇,大红宫装,沈冠霞帔,她是他的妃子,更是他的妻子。
一入宫,便封为德妃,位居后宫之首,固然有着优渥功臣之意,可何尝不是对亲梅竹马之人的偏爱。
成亲后,他也曾牵着她在细雨中品茗对诗,看山青青兮,远山如黛;他曾陪着她在丝雨中漫步曲径,看雨打芭蕉,荷叶飘香。
她原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从此是他的妻子,便是此生不渝。
可她不知道的是,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尤其是人心。
还记那日,她为他在御厨房整整忙了两个时辰,只为了亲手为他做一碗降温的莲子羹。待他下朝,她满心欢喜的将冰镇莲子羹端到他面前,还未开口,他却兴冲冲的告诉自己,他终于遇到了自己想要倾尽一生去照顾的人——宁钰,那个才刚入宫的江南秀女。
原本艳若桃李的脸,顷刻间青白一片,她的心仿佛生生被撕扯成两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良久,才开口,目光看着他,声音有些飘渺:“那臣妾呢?”
“你自然还是朕的好德妃。”
他一边喝着莲子羹,一边讲述着那场初遇,在那个桃花树下,逶迤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浅浅一笑,现却似误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般令男子遽然失了魂魄的女子。
她沉默地听着他的话,望着窗外开的正好的桃花,心中一酸,面上却浮上浅浅的笑意:“难得陛下遇上真心所爱之人,如此甚好!”
年轻的天子放下碗,双手握住她:“汐儿,你不会怪朕吧。你放心,你我多年的情分,在朕心里,你永远都是朕最亲的妹妹。”
水雾浮起眼眸,她却只能笑着点了点头。
凤仪宫从此门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几次盛大的宴会才有机会见着他,深宫岁月,唯有寂寞。
宁钰喜静,他便为她单独建了园子,取名“宁园”,除了他和服侍的宫人太监,无人可接近。
从此,为了那个女子,他冷落后宫三千佳丽,甚至不惜忤逆群臣。
她看着女子封妃,看着她生子,看着她即将封后。
却道伴君如伴虎,谁能料到那个宠冠后宫的女子竟在一夕间失了恩宠。
众人知道少年皇帝风流薄情,喜新厌旧,只有她知道,那年轻的皇帝夜夜醉于乾元殿中。
那日,宁贵妃去世,他将自己关在乾元殿整整一天,她跪在宫门口,从天亮到天黑。她终于明白,他最爱的人走了,哪怕她跪倒天荒地老,在他心里都是无足轻重。
她从冰冷的青石板上站起,眨了眨眼,一滴清泪在青砖地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水渍,细小的声音让她觉得那么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某处,正慢慢地破裂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的走到宁园的。
那小孩静静地看着她,只说了句:“我想去告诉父皇,母妃她没了!”
在第一眼见到那个小孩子的时候,她便爱上了那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往后种种,虽是存心而为,可曾经的疼爱却也是真的。
从此以后,宁园成了禁地。
封门那日,她站在他身后,看着天子薄唇紧抿,剑眉深蹙。
合上宁园的门,他亲自落锁。
就在当夜,她悄悄来到宁园,却见到了他。她躲在门外,看着他一身酒气,身边的酒坛倒得七零八落。
宁贵妃去世后,他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曾经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圣上将朝政下放大臣,多数的日子只呆在她的凤仪宫中,看她作画,听她弹琴。
世人都赞帝后情深,实乃本朝之幸事。
却不知在每年宁贵妃的忌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宁园,一个人安静地喝着酒。
有一日,那个孩子拿着诗过来问她:“母后,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句诗说的是什么意思?”
突然就落了泪,她终于明白,无论她倾注了多少爱,可终其一生,她和他都相隔汉水般宽广的距离,永远都无法触及。
可是,她不在乎他心里思念的是谁,他只知道在这幽深广大的千重阙内,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并且只有自己,这就足够了。
小时候,曾有算命师给她批了命,说她命中富贵,却是一生坎坷,不得所爱。
可她偏不信命。
想来,这宫里的女子,最信不得的就是命,每一步都是踩着别人的血走上来的,越是离那高高的皇位越近,越是双手沾满血腥。
其实,那后位她根本就不稀罕,她沾满血腥不过是为了靠他近一点。她要他的户哥哥终此一生只有一个皇后——慕容皇后,她要千秋百年之后,她和他的名字隽刻在丹青史书上。她又怎能给那个孩子登基为帝,追封生母为后的机会呢!
后宫风云起——
红泥小火炉煮开茶叶香气四溢,皇后抿唇一笑,亲自替良妃续上茶水:“妹妹的意思,姐姐已经明白了,只是皇上爱去哪,却是本宫管不到的。”
良妃微微一笑:“姐姐哪里话,宫中规矩,宠不过三晚,而玉嫔专宠,已是不妥。姐姐位居中宫,掌管后宫事务,这提一提也是应当的。”
良妃口中的玉嫔——当朝礼部侍郎的独女李荌,据说与逝去的玉妃眉梢间倒有几分相似,才一入宫,便被封为玉嫔,赐住思忆阁。玉嫔一入宫,皇上缠绵已久的病症竟也渐渐好了起来,是以对玉嫔更是宠爱。如今后宫之中,有谁不知,圣上最宠爱的便是那思忆阁主子。
皇后正待开口,宫人来报,德妃到访。
一身淡蓝色宫装,乌黑的长发,仅用根玉簪束起,发梢随风摆动,身上散发出一股薰衣草的馨香,进门笑道:“好香的茶!”
“妹妹见过姐姐。良妃姐姐也在呢!”
“来的正好,这是刚送来的巴山雀舌。”皇后笑着道,良妃也不情愿地点头示意。
宫人呈上茶水,德妃微呷了一口,只觉香气栗香高长,滋味鲜爽回甘,不由赞道:“果然是好茶,还是娘娘宫里的茶好。”
“也就娘娘这里茶好了,其余的怕是都送进了思忆阁。”良妃带着一点酸味笑道,“如今,若不是念着芊芊,圣上怕是连我的清漪宫怎么走都忘了。”
德妃沉吟着抿了一口茶,轻笑:“不过是才入宫数日的小丫头,莫非还会威胁到姐姐不成。”
良妃连忙道:“妹妹与我都这年纪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只是这玉嫔如此专宠,却是帝国薄幸,恐叫大祸。”
皇后盖上杯盖,淡淡道:“良妃慎言!皇上心思,岂容得你我妄加揣测。”顿了顿,“罢了,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宫累了。”说着,双眸微闭。
良妃和德妃微微俯身:“如此,嫔妾告辞。”
待她二人离去,皇后睁开眼睛,嘴角浮过一丝冷笑,除了那早已逝去的宁贵妃,她可曾将谁放入眼中过。即便是那独宠后宫十年之久的玉妃,她也未曾上过心。只因她明白,比起那些从未入过苏昱心上的莺莺燕燕,他对她们还不如她这个青梅竹马的皇后。
是以,任她们私底下如何争宠,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日后,便是玉嫔的生辰,宫中许久未有喜事,皇上命了在合欢殿设宴,邀后宫嫔妃出席宴会。
皇后到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内侍扬声道:“皇后娘娘到——”
进了殿来,只见四处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妃嫔皆着丽色,特别是久未受宠的那些妃嫔更是花了心思在今日盛装出席,放眼望去,环肥燕瘦。
皇后心中一阵叹息,总是千红柳绿又如何,却不知当今的圣上独独爱惨了那早已逝去的百合。
皇后走过去,见帝王一身玄色冠冕,顿时不禁有些失神,原来当初那个意气风华的少年天子也到了如今的华发丛生,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了。
转眼望去,身旁两座,一个无疑是她的,而另一个,却已经坐着浅笑嫣然的玉嫔。她不禁脸色微微一冷。
见她一身淡白色宫装,墨玉般发丝简单地挽了个飞仙髻。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那模样、那气质与当年的宁贵妃倒确有几分相似。
一旁妃子见到她来,纷纷起身行礼。玉嫔却仿似未曾察觉,径自与皇帝说这话,只到她到了眼前,才起身,挑了挑眉:“这不是皇后娘娘吗?嫔妾竟然未曾看见,真是失礼之至,还望娘娘恕嫔妾无知之罪。”嘴上说着失礼,目光却在皇后脸上一瞥,一笑之间意味未明。
皇后微微一笑,神态淡定,对皇上行了个礼,径自在另一旁坐了。
见那玉嫔侧头与皇上低声说话,一颦一笑间动人异常。可她心里却是一声轻叹,容貌像极了又如何,若是那宁贵妃在世,定是不屑于如此争宠的。
皇后漫不经心地吃了些东西,听到玉嫔的娇笑:“皇上,臣妾最近颇喜欢吃酸的,倒是想喝碗酸梅汤。”
皇上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你既然想吃。便唤御膳房去做吧。”
玉嫔嗔道:“那岂不麻烦?”
说着,将目光略向皇后案上,语气带了丝张扬:“若皇后娘娘不介意,那晚酸梅汤便赏了臣妾如何?”
皇后一笑:“如今玉嫔深得圣心,一碗酸梅汤,玉嫔不嫌弃就好。”
玉嫔挑衅,众妃嫔本是想看皇后如何应对的,却见她只是柔顺退让,不禁大失所望。不过想来,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谁叫那当今的皇后一向性子柔婉。
宴已过半,皇后正要告辞离席,却听玉嫔一声惨叫,吐了口鲜血。
皇上脸色一变,连忙厉声道:“传太医!”
众宫女急忙将玉嫔移至内宫,妃嫔一阵哗然,皇后也跟了过去。
太医不久便匆匆赶来,太医牵了红线诊脉,脸色刷地变得惨白,转身向皇帝磕了个头:“回皇上,娘娘乃是中毒之兆。”
皇上沉声道:“怎么会如此?”
太医想了想,说:“不知玉嫔娘娘可有吃了些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旁边早有侍女“噗通”一声跪下,哭道:“我家娘娘今日早起说是胃口不好,并未用膳,算来,今日不过只吃了一碗酸梅汤。还请皇上一定要替我家娘娘做主。”
“既如此,便去查查那碗酸梅汤吧。”皇上淡淡道,转身瞥了眼皇后:“你先出去。”
皇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宴席上妃嫔早已议论纷纷,唯有她一人独坐高台,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皇上和太医出来,皇后急急回眸,皇上目光却如利刃般剜了她一眼,对太医冷声道:“把检验结果跟大家说下。”
太医磕了个头,缓缓道:“禀皇上,酸梅汤中确有毒,乃是鸩毒。”
众人哗然,皇上对皇后冷冷道:“皇后可有话说?”
皇后凄然一笑,跪下:“皇上明鉴,臣妾并未谋害玉嫔,还请皇上查明真相,还臣妾一个清白。”随即低声道:“在皇上心中,臣妾难道会做出此等事来?十余年夫妻,皇上竟不信臣妾吗?户哥哥.....”
皇上身形似是一晃,却是紧紧抿了唇,良久,才下令:“将御膳房所有人下牢严加拷问,在查明真相前,皇后无诏不得出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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