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夜,谢府张灯结彩,几乎比年节之时还要热闹。
谢家一府六院,除了仅住粗使仆役、靠近前门口的外院,以及四角院落环绕的观景内院,嫡庶两房并未完全分家,都在一府之内四角的不同院落居住。
独居东北院的谢老夫人,正是今夜寿宴的主人。
她的儿媳苏氏,从一周前就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更是在嘱咐身边的一名中年侍女看管好李氏与谢二小姐之后,再没回过二房所居的西北院。
许瑶今日一副与平日不同的打扮,但因苏氏许可,无需衣着妆饰过于累赘。毕竟在苏氏眼中,这才是她的亲儿子,只要以外孙女的身份,和另一人一同露个面,教上门前来庆贺之人不至于看出什么明显疏漏即可。
虽然谢堂渊在太医局上值不足一旬,已有流言传出,但左右如今长房那边的小女儿在宫中正得宠,也没有人敢在这个当口主动去触谢家的楣头。
小谢自太医局散值回府,捎回谢美人托麦冬送来的、给谢老夫人的寿诞贺礼。
谢氏不敢侍宠过于妄为。如今老夫人七十整寿,她又得了尚未返回龙城的皇帝额外恩顾,准许她在太医局的族弟入内苑问安,方便照料她的身体。这样一来,麦冬就不适合在宫中继续留下去了。
这道旨意与前些日子的流言一道,令京中各家都有了些猜测。而小谢今日与苏氏附耳所言,也正应了那些人所想。
谢美人现已有喜。圣上令尚仪局彤史女官确认之后,念在月份尚小,又是初次怀胎,不宜过早对外宣扬,这才让她选择放心之人在旁照料。
将近身侍女与医者都留下,未免太过逾矩。医者与侍女之间,她自然会选择前者。毕竟入宫的这位“麦冬”,实际上与她并不相熟,只是在她怀疑自己有孕之初,为方便与太医局传递消息,才让谢家送来的棋子。
况且,宫中如今仍由许淑妃料理,两家又将加深联姻。起码在这段时间,谢美人对于经淑妃之手派来她身边的宫人信任多于防备,不意额外留人,免得引起许家不满。
谢府两房早年间别过苗头,但如今也是捆在一条绳上。
权贵之家自西山医门私下延请女使,照料怀胎妇人之事,并不在少数,只是不方便过明路而已。许瑶替谢堂渊入仕的说法传得跟真的一样,却因谢美人此胎来得巧,阴差阳错在皇帝那里捋顺了逻辑。
太医院众人也因此对小谢态度和缓不少。
不论如何,朔朝女子入仕仅女官一途,想来许相深受皇帝信任,不至于令许瑶来日没入宫中蹉跎年华。既是司药司进不去,在太常寺太医局也只是顶了她小舅舅的名头,那么待谢堂渊准备好制举,此女便不会成为太医局众人的挡路石。
甚至于,在当值之时,小谢能察觉到一些同侪打量猎物一般的目光,令她恶寒不止。
檀莺刚从宫中出来,以为自己能回府歇息几天,不必顶着麦冬的名头在宫中演戏,哪怕辛苦做活,好歹不会心累。
谁知谢堂渊并未令她去到小厨房打杂帮忙,也不曾放她去书房值守,更没给她机会让她等到后半夜享受仆从们私下的小宴,而是一声不吭地径直将谢美人所送贺礼带入府内。
檀莺在自己房中刚放下包裹,就被素鸮提溜到了谢府外,不知要去做什么苦差事。
她正想抱怨两句,眼睛滴溜溜一转,转头跟素鸮说道:“好姐姐,只在少爷身边留寻鹤一个人,恐怕不得行吧!”
她觉得,素鸮要么不理她,要么会去跟谢堂渊禀告,再行斟酌,自己起码可以得个空把气给喘匀,不用不停转地被压榨劳动力。谁知这大高个儿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说的话她爱听:“带你去吃醉今朝,要叫寻鹤一起吗?”
檀莺毫不犹豫地回她:“不带她不带她,咱们自己去。”
她才不管为何这阖府忙碌的立夏前夜,素鸮能得空跟自己去南市。反正在她眼里,素鸮行事是最有分寸的,不像寻鹤那般越来越像个假人,却不管做什么,都从未在府中真正领过重罚。跟着素鸮准没错。
龙城南市与东市、西市区别颇大,是京中唯一夜不闭市之处。
这醉今朝,据传原是南方一个以酒酿闻名的点心铺,也卖些简单小菜。后来因口味独特,又兼收南北饮食之长,逐渐开始将营生发展到各式菜肴。而且因为菜中有些也佐以酒液,虽然度数不高,却也不便在用餐后再行夜路,所以这家还将生意扩展到在菜馆附近开了同名客栈,方便客人留宿休息。
要知道这家的酒酿点心,闻着没什么酒味的,可能反倒小小一枚就能让人长睡;酒香扑鼻的往往只是取其香气,并不醉人。后者价格不高却限量售卖,一直都深受欢迎。
不过十几年,老板便将生意做到了京城南市。
待到檀莺随着素鸮来到醉今朝,却并未在一楼随便点些小菜时,她才开始觉得不对劲。素鸮领着她一路往二楼走去,檀莺在此时突然生出一种与一个多月前在西市时似曾相识的、危险靠近的预感。
二楼的一间包厢外,两人与花烛打了照面。花烛与素鸮甚是相熟地寒暄道:“小姐已在里面等着了。我下去接个人,你们先聊着。”
檀莺不解地看着这两位,不知是否是走廊狭窄、油灯幽暗的缘故,檀莺怀疑自己看晃了眼:素鸮看上去比在谢府时要有生气些,不再是那副凡事都不经心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花烛见状回以一笑,不再吭声,侧身避过两人往楼下走去。
还未来得及开口发问,檀莺便被素鸮拉住一只手往那间包厢带。素鸮一边推门进去,一边跟檀莺说:“回去再跟你解释。”
等到看见包厢内好整以暇坐着的张庆澧,檀莺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醉今朝一楼,江弘远将上一趟镖的货物点好交接给雇主,正将自己的坐骑往后院马厩牵,却见迎面而来一位身形高大的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唤自己一声“江镖师”。
江弘远当即用没有牵马的那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面带懊恼地对这人说道:“我怕误了时辰,已是只让卓安回镖局复命,自己先来这里汇合了。果然还是迟了吗?”
花烛见她连马儿都不曾牵回去,像是打算暂且在醉今朝客栈饲喂的样子,便宽慰道:“镖师不曾来迟,是我家小姐提前到了。”
江镖师这才略放下心。她本没打算把两单的时间排得这样紧,偏生上一单的主顾开的价,刨除要给白老板的那半分成,恰好够给自己的坐骑罡风换一套好辔头,又距离龙城不远,她这才动了念,带着小宋在近两三日快马走了个往返。
现下钱已到了手,行旅劳累,白老板一向是不强求镖师们当日复命的。但接下来这单的雇主是初次来镖局托镖,自己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做出镖局上下纪律严明的样子还是有必要的。
此时她快步牵马去往马厩,蹲下身给马儿添草料时,发觉身边跟过来的这位气息稳定,便随口问道:“您说季小姐提前到了,这次不是人镖吗?”
白老板当时发布任务,说的是这单护送人员出京,需过渡口,但不必出直隶,只需到与建阴交界处。单看路线没什么难的,给的钱又多。她寻思给罡风换完辔头,马鞍也可瞅个新的,两单连起来做,顺带也练一练小宋的体能。
据说季小姐是吴淮季家独女,若与京中这些大人物相比算不得什么,在当地也只能称得上小福小贵,根本排不上名号,其母家却极其舍得出钱。
今日一看,这人身边还自带一个现成的护卫。江弘远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这单要怎么出岔子,只觉得季家不知京中走镖行情,着实人傻钱多。
她心想,便是其中真有蹊跷,想来自己也打得过。
花烛也蹲下身来,与罡风对视一小会儿,再伸手抚摸马儿的头,一边回答:“是人镖,只是小姐想要先去亲戚家拜访,那家的表姐妹贪玩,可能这镖不只要送一个人。”
江镖师一听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有钱人家大小姐们要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家里大人又不放心孩子乱跑,这才有先见之明地托了镖。
也是,近几年不在官府所册的人牙子越发猖獗。季家能对女儿的安全多上些心,其实已经比京中许多人家做得要好了。
江弘远点头表示理解,不再有疑问。
花烛见状起身,对镖师说道:“那便请您随我上楼,先见见小姐吧。”
此时,二楼包厢中,郡主正在与檀莺交谈。只听她开口便说:“多亏麦冬女使相助,我们才能不多耗费精力在探查南城那处院子的布局与人员上。今夜便可开始行动了。”
檀莺心下疑惑没敢吭声,只瞄着身旁的素鸮。
她却又听得素鸮说道:“季小姐言重了。我师妹她一副热心肠,想来她能于此事上略尽一份薄力,将来在师门历练时也能顺利一些。”
檀莺这下更糊涂了,脑子里又开始出现膳所的那颗剥了层皮、还有一层皮的糖醋蒜。
但是这还没完,郡主接着素鸮的话音,继续说:“朱厌已去与镖局中人碰头。含笑女使,今夜之事可也少不得您的一份助力。”
素鸮点头应了,这才侧身看向檀莺。而檀莺此时,正在忙着将这二人方才所提及之人,与自己熟知的身份一一对应。
自己还是以在宫中的假名麦冬为名,却在郡主口中变成了医门女使,素鸮是自己的师姐含笑。郡主在素鸮话里被称之为“季小姐”,那么郡主所说的那位朱厌又是谁?
张庆澧正一手拿起茶杯,似乎看出她不甚明白,将手上动作一停,开口说道:“想来,您二位与朱厌在走廊上碰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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