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蒋遥跟学校提交了离职申请,校长叫她来办公室坐坐再走,喝最后一杯茶,也算是为她践行。
蒋遥去了。
校长没有问关于连环案的事,也没有问那个失踪学生,只问了一件事。
“以后要是还想继续教书,我们学校还是你的第一选择吧?”
蒋遥笑着点头:“当然。”
离开学校,经过门卫室时,蒋遥跟门口的保安打了声招呼。
保安笑着挥手回应,难得这次没问那句“等会还回来吗”,也许是他心里清楚知道,这次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周里,南城市局发布了详细公告,关于连环案最后的真凶。
公告没有写明真凶名字,但蒋遥还是从郑珣那里知道了,是周文彬。
也不知为什么,周文彬中枪抢救过来之后,直接向警方认下了这些天以来发生的所有案子,只否认了顾喜的案子。
至于叶寒的行踪,他表示不知道。
蒋遥懒得去想周文彬认罪的理由,反正他就算不认连环案的罪,教唆杀人、绑架、袭警、故意杀人这些罪名加在一起也够他关个十几二十年的了。
从绿城回来之后,郑珣没再主动联系过她。
她想这样也好,于是离开的时候,依旧选择不告而别。
离开这天,她只告诉了蒋东。
她的亲舅舅。
这个为了外甥女,心甘情愿帮忙复仇的男人,潜伏在仇人身边,向警方提供了关键证据,将功补过,最后改判了六个月。
隔着玻璃,两人用电话交流。
蒋东的声音在听筒里听着有些沙哑:“都结束了,真好,事情都结束了,晶晶泉下有知也安息了。”
是啊,都结束了。
是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可李晶再也回不来了。
蒋遥没说话。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她远远看到了郑珣的车。
黑色越野,车牌号也能对上。
但车旁没人。
蒋遥知道他多半在车里。
想过去打声招呼,但又不知能说什么,站在原地看了几秒,还是转身上了等在路旁的出租车。
她看着后视镜,看到越野车里下来个人,一直看着这边。
那是郑珣。
他在目送她,直到他们互相都看不见对方了才收回目光。
回到家,蒋遥坐到地上,浑身疲惫。
沙发椅子这些她已经提前叫搬家公司送走了,现在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只留了一些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现在,她也该走了。
蒋遥走到窗边,看向对面,郑珣不在家,她看到的只有空荡的客厅。
她是该走了。
蒋遥收拾好余下的所有行李,再看一眼空荡荡的房子,然后拉着箱子走了出去,把门锁好,大步离开。
……
时隔多年回到家乡,蒋遥还有些不太适应。
这不适应大多是来自于对环境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好在这就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邻里都认识,路过聊几句,很快也就熟络起来。
不过蒋遥回家第一天,还是把蒋妈急坏了。
“工作呢?”
“辞了。”
“辞了?!”
“嗯。”
“相亲对象呢?”
“吹了。”
“吹了?!”
“……嗯。”
蒋妈急得团团转,想多问几句,一看她手里箱子还没放下,又赶紧上手帮她提箱子。
往房间走的时候,蒋妈想起了前些天那个雷雨夜,她打不通女儿电话,也打不通弟弟电话,第二天又说是手机没电,所以才没接到。
蒋遥倒还好,在那之后基本都能打通了,但蒋东的电话却是怎么都打不通。
她觉得奇怪,但蒋东本来就不怎么跟家里联系,不接电话是常事,她问过女儿,又说没什么事。
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稍微放下心来。
蒋妈把箱子推进房间,笑着问:“小遥你看看,还缺点什么,妈现在去给你买回来。”
蒋遥看着这个老旧却又整洁干净的房间,回想起小时候跟姐姐一起,在这房间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心里头感慨万千。
这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好像也就一眨眼,回过神来,是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没留下。
蒋遥摇头:“什么都不缺,这样就挺好的。”
蒋妈点点头:“那行,那我做饭去了,你先休息休息,饭好了我叫你。”
蒋遥把她拉回来,摸出手机:“点外卖吧,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附近开了很多新餐馆。”
“外卖最不干净了!不行不行,我还是出去买点菜。”蒋妈转身就要走。
蒋遥没拉住,叹了口气:“那行吧,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妈自己去就行,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不熟路,在家好好休息就行。”
蒋妈提着菜兜子就出了门,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出了门,蒋妈站在楼道里没走,低着头,眼睛有些湿润。
看到蒋遥,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李晶。
这个善良单纯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那些该死的东西都付出了代价,但她的女儿,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门突然打开了,蒋遥探出身,喊了声:“妈,你钱包没……”
她看到了蒋妈在哭,于是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蒋妈不想在女儿面前哭,赶紧擦擦眼泪。
她知道两个女儿很亲,她们的关系比她这个亲妈都好,她自己都这么难受,蒋遥一定也不好受。
“哎呀,这老楼就是这点不好,天天掉墙灰。”蒋妈抹了一把脸,讪讪一笑。
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蒋遥。
蒋遥推开门走了出去,抱住了蒋妈。
“妈,没事,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蒋遥柔声道。
蒋妈眼眶泛红,攥着手里的布兜子哽咽了几声,回抱住女儿,带着哭腔说:“小遥啊,我想晶晶了。”
蒋遥的眼眶也忍不住湿润了。
“你说她要是知道有人为她报了仇,她应该也能安心去了吧?”
蒋遥无声点头。
“妈知道,自从你姐姐出事后,你就一直责怪自己,觉得你姐的事是你造成的,不是的小遥,不是这样的啊,错的从来都不是我们,错的是那些该死的畜生!你明白吗?”
蒋遥勉强发出一声破碎的音节:“嗯。”
“自打晶晶走了,你就变了,你没日没夜读书学习,考大学,当老师,有时候妈总觉得你是把自己当成了晶晶,就好像你是在替晶晶活着……”
蒋遥没有说话。
“妈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也不敢在你面前提你姐,怕你又不要命的学,把身体学垮了,可你明明也是我的女儿啊小遥。”
蒋妈拍了拍蒋遥的后背:“你能回来,妈真的……真的很高兴。”
她抽了两口气,说:“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蒋遥微微颤抖,依旧没有开口。
蒋妈放开她颤抖的身体,温柔地摸着她的侧脸,像安慰小时候的李瑶一样,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妈当初为什么给你改名字吗?”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蒋遥哭着晃了晃头。
“因为你呀,天生就是个逍遥自在的性子。”蒋妈说,“小遥小遥,妈希望你一辈子都逍遥自在,不受束缚。”
蒋遥扯了扯嘴角,又哭又笑。
蒋妈又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轻声宽慰:“答应妈,以后,活你自己的人生,我相信这也是你姐最希望看到的。”
蒋遥在母亲怀里拼命点头,好似此时此刻才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年,她一直活在对姐姐的愧疚中。
她觉得姐姐是替她找猫出的车祸,所以她后来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她觉得姐姐是因为她非要签下捐赠同意书,所以最后连全尸都没留下。
她觉得是自己害得爸妈失去了最好的女儿,所以她成为了姐姐的样子。
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全世界对自己最好的姐姐,所以她谋杀了自己。
精神的数道枷锁在这一刻彻底打碎,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多年的人,被许多人齐心协力拖上了岸,于是那些倒灌进身体的水涌了出来,那些被掩盖在记忆深处的碎片也渐渐浮上水面,成千上万的碎片重新拼凑出她早已崩塌的世界。
仿佛沉睡多年的植物人,忽然深呼吸一口,睁开了眼睛,终于活了过来。
她哽咽得不成样的嗓音传来:“好。”
母女俩站家门口大哭一场,哭过之后,蒋妈明显感觉到心里没有那么沉重了,她笑呵呵拿上钱包往菜市场去了,蒋遥则留在家好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她睡到了傍晚,醒来便闻见了饭香。
熟悉的菜肴,熟悉的房间,她从床上坐起身,目光一点点扫过房间,她能感觉到,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那块石头已经消失了。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窗边书桌上的立式相框。
照片里的两姐妹,一个站着,一个半蹲着。
站着那个,差点摔倒,仍然笑容洋溢,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蹲着抱她腿的那个,胳膊圆滚滚,瞪着大眼睛,龇牙咧嘴,好似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誓要把姐姐抱起来才罢手。
“小遥,出来吃饭了!”蒋妈在外面喊道。
每天吃过晚饭,母女俩照例一起出门散步。
蒋遥这么多年没回来,很多街坊邻居都不认识,但蒋妈前几年就搬回来了,每次出门散步走不了多远就会碰见熟人,有时碰到聊起兴了,蒋遥在旁边也闲得无聊,就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先溜了。
这天晚上,蒋遥又先溜了,又不想这么早回家,索性自己到处逛逛。
县城外面有条河,绕着河边走一圈,至少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绕一圈走回家时间刚刚好。
蒋遥穿过巷子,特意往河边去,那边晚上没什么人,清净。
到了河边,她注意到远处桥上有人,像在钓鱼。
那人的身影,她越看越熟悉,不过大晚上的,她也不好过去打扰别人钓鱼,于是绕开那座桥,开始往回走。
第二天还是散步,那个人依旧在桥上钓鱼,她这次走过去了,却发现钓鱼的是郑珣。
她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视线扫过地上的塑料桶,里面倒是有几条小鱼,旁边地上放了个黑色背包,鱼杆架在桥两边的护栏上,远处河面漂了个夜光浮漂,像是真的在正儿八经钓鱼似的。
郑珣靠在护栏上,盯着河面,语气不咸不淡:“昨天。”
蒋遥想,原来昨天看到的那个就是他。
她忍不住多问一句:“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们也放假?”
她可记得市局刑警队全年无休,难不成是连环案结束了,所以特意放假让他们回家休息?
“嗯。”依旧不咸不淡。
蒋遥看他弯腰在背包里翻找什么,又说:“我听叔叔阿姨说你很少回来,怎么这次突然回来了?”
郑珣从包里抽出一个折叠板凳,轻车熟路打开,放在蒋遥脚边:“坐。”
蒋遥低头,看他坐在另一张折叠椅上,两条长腿像是没处安放,半伸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也看着河面,冷漠又疏离。
故意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
跟谁稀罕打招呼似的。
蒋遥摇了摇头:“你慢慢钓,我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走出没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郑珣仍然望着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后每天这个时间,她散步散到这里都会看到郑珣在钓鱼。
不仅如此,自打那天碰见后,她就经常碰到他。
超市,马路边,公园,楼道里。
偶尔也会听到蒋妈说起他,每当这时她总会打断,让蒋妈别提关于他的任何事。
一般来说,邻里之间见到了打声招呼都很正常,但郑珣每次都只冲她点一下头,然后就直接走过去了。
要是她主动打声招呼,问他怎么还不回南城,他就会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蒋遥后来碰到索性也不打招呼了。
他点头,她装瞎。
日子过得飞快,一过就是一个月。
蒋遥憋不住了,特意找了个他快去钓鱼的时间到桥上等。
晚上八点左右,郑珣背着鱼杆过来了,看到她,倒不惊讶,只是又掏出那张折叠椅,打开,递过去,问:“坐吗?”
蒋遥这次点了头,伸手接过来:“坐。”
沉默了十分钟,郑珣终于开了口:“好看吗?”
说这话时,他盯着河面,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里。
他今天带的这把椅子比较大,两条腿可以完全伸直了搭在上面,再看蒋遥屁股底下的那个小型折叠椅,一对比,就显得矮人一截。
蒋遥坐直了身体:“什么?”
郑珣转头看他,面无表情:“不然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蒋遥理不直气也壮:“我没看。”
郑珣挑眉:“是吗。”
十分钟后,蒋遥咽了口唾沫:“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郑珣窝在椅子里,淡淡道:“你没看,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蒋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要走。
经过郑珣身边时,听到他说:“这就走了?”
蒋遥回头:“不然呢?”
郑珣没吭声。
蒋遥走出几米远,突然折返回来,走到郑珣身旁,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你回来到底要干嘛?”
郑珣抬眼,路灯下的他,眼睛亮闪闪的,蒋遥一肚子的问题在这一瞬又咽了回去。
“你家附近那个最近刚交房的楼盘,要不要哪天抽空,一起去看看?”他说。
蒋遥:“什么意思?”
郑珣说:“我申请调到县里了,以后都在派出所上班,蒋阿姨应该跟你提过。”
蒋遥一愣。
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她妈这段时间每次提起郑珣,她都会直接打断,继而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口口声声说他们现在已经老死不相往来的画面。
自那之后,蒋妈就很少提了。
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时候她妈说的那个给她帮了不少忙的民警,其实就是郑珣。
蒋遥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郑珣两手枕在脑后,眼里多了点笑意:“你没发现最近县里新开了一个计算机培训班吗?”
“彭松开的,一帮小学生天天去给他捧场,生意好像还不错。”郑珣说。
他又说:“哦对了,还有葛月,一直住在我家的老房子,到现在都没敢让你知道,怕你生气。”
蒋遥眉头紧皱。
紧接着郑珣又说:“她现在每天都去我爸那边的餐馆帮忙,为了躲你,倒是费了不少力气。”
蒋遥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成了拳头:“她不是跟我说在自考,打算重新回学校读书吗?”
郑珣笑了一下:“她要是能读进去,也不至于瞒着你,偷偷跟你回来。”
蒋遥转身就走,她知道郑珣家的老房子在哪。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她的手腕便被一把扯了过去,她转过身,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话还没说完呢。”郑珣说。
蒋遥推开他,看向四周。
所幸现在这个时间点,河边早就没什么人了,要是有人看到他们在这搂搂抱抱,保准明天一到,他们谈恋爱的消息就传遍整个县城了。
郑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不要接个吻再走?”
话音刚落,蒋遥便一拳砸在他脸上。
郑珣闷哼一声,被打偏了脑袋。
等他转头看去时,蒋遥已经走远了,他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语音电话。
“抱歉啊,我告密了,你俩做好准备等着挨收拾吧。”
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郑珣摸了摸阵痛的鼻梁,说:“对,我就是忍不了,就你俩给我出的这馊主意,我再这么钓下去,这辈子都得打光棍,不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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