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上午,蒋遥到医院换药。
护士一边检查伤口一边皱眉说道:“有一点小感染啊,你洗澡的时候怎么不注意点,不沾水的话,伤口恢复会快一些。”
蒋遥嗯了一声,护士取下纱布,又说:“你这个位置看着真悬。”
这次换药的护士不是上次那个,但同在一个医院,有什么新闻,半天就传遍整个医院了。
护士联想到南城中学那栋教学楼,看着略微溃烂的伤口,想到听说是跳楼受的伤,心里头忍不住毛毛的。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学生,现在这年头,真有这么负责的老师么。
蒋遥不说话的时候看着疏离淡漠,让人有种不易接近的感觉,她的眉眼带着几分英气,眸中总是没什么光亮,看着无神,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两边嘴角微微下撇。
护士收回目光,抿了抿嘴,拿起旁边推车上的棉签:“可能有点痛,你忍一下,一会儿就好。”
蒋遥看着她,神色淡然。
护士开始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重新换好药,包好纱布,蒋遥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护士笑了笑,脱下手套:“你还挺能忍的。”
蒋遥站起身:“换好了吧,可以走了吗?”
护士点点头:“记得伤口别沾水,洗澡的时候多注意一下。”
蒋遥正要往门口走,护士忽然问道:“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男朋友?
蒋遥皱眉,扭头看去,就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
她愣了一下,对护士说:“不是。”
说完,走向门口,步伐匆匆。
走出医院,蒋遥扫了一眼停在附近的车,目光落在远处一辆黑色坦克300上。
她走到驾驶座边上,抬手敲了敲车窗,暗色玻璃缓缓降下,露出郑珣目不斜视的侧脸。
“好巧啊,你也来医院?”他说。
蒋遥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几乎不可察觉。
她弯下腰,探身进来,两只手交叠在车窗框上,在她探身进来的一瞬间,郑珣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往副驾驶那边歪了过去。
“你你你、你干嘛?”
“好巧?”蒋遥挑眉,“有多巧?”
她注意到郑珣额角的汗,以及微微颤抖的指尖,立马猜到刚才躲在门外的人就是他。
这人恐怕是用上了百米冲刺的速度,才先她一步出了医院,躲到车上,还没来得及把车开走,就被她当场逮到了。
郑珣抬手挡住半边脸,说话有些气喘:“你说话就说话,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说完这话,才将视线投向她,嘴角扯开一个笑:“想亲我啊?”
蒋遥盯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看他指缝中不小心露出来的一片青紫。
郑珣见她不说话,顾不得嘴角的阵痛,笑得更开了,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嘲讽:“分手了,蒋遥。”
同一句话,他又还了回来。
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有仇必报。
蒋遥缓缓垂下眼帘,下一秒,又抬眼看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她慢慢起身,把手挪开,转身离开。
紧接着身后响起车门打开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只大手伸过来,不容拒绝地拽回了她。
郑珣想抱她,但蒋遥及时稳住了脚步,没让他得逞。
蒋遥:“郑珣,你有完没完?”
郑珣:“没完。”
蒋遥抬手挡在两人之间,每说一句,就轻轻拍了一下空气,掷地有声:“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所以别这么做,别来挑战我的耐心。”
也是这时,蒋遥才注意到郑珣脸上的伤。
那一定不是她那天打的,因为她有意控制了力道,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所以郑珣此时脸上的伤,是别人打的,她不知道是谁,但一想到他的工作性质,是谁似乎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受了伤,看起来很严重。
郑珣被这种眼神看得不太舒服,惯性抬手就想挡住,刚挡住,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弯起食指挠了挠下巴,把手放下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死缠烂打,我也没打算这么做。”郑珣勾起唇角,说的十分坦然。
蒋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摊开手,很是无所谓地说:“蒋遥,九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过去的那点感情早就被时间消磨殆尽了,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毕竟当年,”郑珣缓缓垂下手,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嘴角笑意收敛,“不告而别的人,是你啊。”
“嗯,”蒋遥点点头,淡然地看着他,“是我。然后呢,你想说什么?不如趁现在一次说完,我们以后就别再见了吧。”
郑珣咬紧后槽牙,两手忍不住攥成了拳头:“好啊,不见就不见!”
……
蒋遥目送郑珣的车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了车,不等司机问去哪,她先道:“去木华园。”
司机通过车内后视镜瞄了一眼,恰好和蒋遥四目相对,他做贼心虚一般避开视线,发动车子,心里头却琢磨着住在那边的人不都是非官即富,出门自带保镖司机吗,这女人该不会是个隐藏的富豪吧?
蒋遥从包里拿出笔电,一路上都在敲打个不停,司机时不时瞥她一眼,总觉得车内气氛微妙得很,只想着快点到地方才好,油门是越踩越猛。
木华园位于南城最好最繁华的地段,那里头的房子每家每户都是独栋的,小区外有专人24小时轮流看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蒋遥全程都在敲键盘,到了地方,是司机提醒了才发现已经到了木华园附近。
说起来,也不完全算到了,因为木华园看守严密,外来车辆无法通过最外面出入口的电子识别,所以只能在附近下车。
蒋遥付了钱,正要下车,司机忍不住问道:“用不用在这等你?”
这附近没什么出租车,司机想,要是这个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出来,他反正是往回开的,捎带上她,顺带赚点油钱,总比空车再回去的好。
但蒋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用。”扭头就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十多步,蒋遥听到出租车开走的动静,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出租车已经远离视线,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远远的,她看到了木华园里面的一排独栋别墅,远远看去,那就像一个不同于南城的另一个繁华小镇,仿佛那里的人全都过着富足的生活,没有烦恼,唯有快乐。
蒋遥的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十几米远的路灯上,灯柱上装着监控,在她站立原处的这段时间,那上面的监控摄像头已经三百六十度转了一遍。
那是个没有任何死角的,全方位监控系统。
***
灰暗的小房间里,两个男人隔着一张桌子对坐。
沉默无言。
良久,其中一个看起来年轻许多的男人先开了口:“过个生日过了三天?好大的脸啊老杨,你真行,连我都骗。”
说好的过完生日第二天一早就来自首投案,郑珣信了,结果一直等到第三天才见到人。
杨岳垂着脑袋,目光凝聚在腕上的手铐上,听到对面说话,顿时露出苦涩的笑:“对不起,郑珣。”
杨岳抬起头,看着郑珣:“我查过了,像我这样的案子,最高能判死刑,我知道这次不同以往,我肯定逃不了,所以我就想着……想着最后再多陪陪我儿子。”
郑珣右手紧攥成拳,杨岳话音刚落,他就忍不住锤了一下桌面,桌板传来沉重一响,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耳机里传来黄凯的提醒:“郑珣,快问他凶器的事。”
郑珣沉声问道:“老杨,你跟我交个底,你到底为什么杀人?”
杨岳在笔录里只交代杀人经过,并未说出最关键的杀人动机,黄凯想知道的是凶器的下落,但郑珣只想知道他杀人的原因。
杨岳沉吟片刻后回答:“凶器被我带走了,回去路上刚好看到一处工地在浇筑,我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扔进去了,我可以带你们过去找。”
郑珣阴沉着脸。
杨岳继续说:“至于别的,我刚才已经跟其他警官交代过了。”
郑珣咬了咬下唇,声音越说越大:“你以为我真的会信你说的那些?想杀就杀?就因为看不顺眼?老杨,你真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啊?!”
说到最后,他直接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一步到了门前,咔哒一声把门反锁。
他无视耳机里黄凯着急忙慌的警告声,直接扯下耳机摔在桌上,随后绕开桌子,走到墙边,将墙上的摄像头扭向一边面壁思过。
杨岳吓了一跳:“郑珣,你干什么你?”
郑珣回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是不想被人知道吗?”
他重新走回桌边:“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的话,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知道。”
郑珣两手撑在桌上:“老杨,我知道你绝不会平白无故杀人,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认真严肃地看着杨岳的眼睛:“告诉我真相。”
杨岳回避了这道灼热视线,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真相。
要是真相可以那么轻易说出口,那他也不必走到杀人这一步了。
冰冷的手铐贴在腕上,杨岳缓缓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小小白炽灯,眼前渐渐浮现出那天晚上的一幕——
他站在漆黑的巷子里,手里攥着一把狭长尖利的杀猪刀,他满脸血渍,浑身血污,两手鲜血淋漓,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
他脚边躺着奄奄一息的男人,带血的嘴唇一张一合,悄然无声,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仰着头,眸光里印出夜空中朦胧的月亮。
杨岳回过神来,想着,那天晚上的月亮,恰如此时审讯室里的白炽灯一样。
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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