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椅子被风推得微微晃,程清禾缩在椅上,膝盖抵着胸口,双臂环住小腿——这是今天第三次被胸闷拽到这里,每次呼吸胸口都带着钝痛,眼眶被憋得发涩。她瘦弱的肩膀在宽松的T恤里空荡荡的,衬得脊背的骨节愈发明显。
上周医生的话还在耳畔打转,语气里的郑重藏不住:“这是焦虑症躯体化,别硬撑,情绪堵在心里会更糟。”客厅的光线透过半掩的推拉门漏进来,刚好落在那架雅马哈上,琴盖合得严实,琴键缝隙里积着薄灰,是她这几天没心思打理的证明。桌上的离职证明还摊着,红色公章刺眼;手机屏幕暗着,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就这样吧,放弃我吧”,收件人并没有回应。上周递辞呈时,她以为是告别消耗的解脱;昨天说分手时,她以为是斩断纠缠的勇气,可此刻,铺天盖地的焦虑却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在这时,掌心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震感透过单薄的皮肤传进心里,让她浑身一颤。她艰难地抬起埋在膝盖间的脸,泪眼朦胧中看清屏幕上跳动的“安逸”,指尖犹豫了一会才划开接听。
“清禾?”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暖意,是她从小学到如今一直牵盼很深的挚友,“我刚到你楼下,看你昨天没回消息,放心不下,下来走一走吧?”
程清禾吸了吸鼻子,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对着听筒轻轻“嗯”了一声。
“穿件外套,别着凉。”安逸没多问她的状态,语气里全是包容,“我在负一楼等你,不急,你慢慢来。”
挂了电话,程清禾擦拭了脸上的泪水,扶着椅子的扶手缓缓站起身,胸口的钝痛还在隐隐作祟。客厅里,两只猫咪不知何时凑到了阳台门口——一只是她毕业就养着的蓝猫喜宝,另一只是去年领养的重点色布偶,没改名字,依旧叫豆豆,养了很久还是不怎么亲近人。它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程清禾弯腰摸了摸喜宝的头,指尖划过柔软的毛发。她转身回屋,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毛衣外套披上,攥紧掌心的手机走进电梯,指尖颤抖着按下“-1”键。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里映出她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影在狭小空间里晃了晃。“叮”的一声,负一楼车库门打开,她一眼就看见站在红色轿车旁的安逸,穿着蓝色的卫衣,绑着高马尾,浑身透着鲜活的生命力。
“清禾。”安逸的声音温柔又笃定,程清禾望着挚友熟悉的眉眼,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眼眶一热,鼻尖发酸,久违的安心感漫了上来。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安逸走到副驾旁。
安逸把暖气的风调大了些,看着程清禾发红的手便晓得她此刻很冷:“我们去老地方坐一坐吧。”发动车子时她侧头看了程清禾一眼,“河边晚风很舒服,但你得喝杯热乎的,热乎乎的才好说话。”
程清禾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车子停在河边步道旁,走道上摆着不少卖柠檬茶的摊位。折叠桌椅靠在河边,两人走到常去的那家奶茶摊,安逸对老板说:“要一杯热的和一杯少冰的橙汁优酸乳。”
两人坐下,河面上的灯光碎成粼粼光斑,程清禾捧着热乎的杯子,目光落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上,神色依旧淡淡的。
安逸把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清禾,现在没人了,跟我说说吧。”
程清禾没有开口的意思,安逸便补了句:“没事,你想说了再说,放轻松一些。”
程清禾偏了偏头,指尖无意识地抵在颈侧,沉默了许久,声音带着因身体不适而产生的微哑:“安逸,你不是血包,我不可以一直在你身上索取陪伴和照顾。”
“害,你说这些做什么?这是相互的,你只是生病了,我学着当初你照顾我的模样,同样来照顾你。”安逸温柔地看着她,“你总说我像个小太阳照耀你,给你能量,可你不知道的是,曾经你也是那个小太阳。”
程清禾听着这番话,眼泪带着笑意同时涌出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这三年我过得一塌糊涂,我感觉我的激情消耗完了,只剩下一个躯壳的我。”她抬眼对视着安逸,双眸像浓雾的深潭,裹着近乎破碎的绝望,“我没有强大的内核支撑我继续做这份工作,他也去了别的地方发展,而且我们并不相爱,我不清楚我难过什么?”
“这些都是你主动说再见的吗?”
“是,但也是被动的,我清楚我做的这些都是正确的,我应该要勇敢告别这些,可我就是无法控制我的情绪,它跟不上我的理智,所以我很矛盾。我想我并不爱他,我只是习惯了这两年他在我身边。”
“那工作呢?”
程清禾扶着额头摇了几下头:“我没有精力上好每一节课了,我专注不了,我的眼泪一直都在掉。”
“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安逸继续用温柔的声音安慰道,“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决策也很快,只是你忽视了自己能不能一下子接受事业和爱情同时说‘不’。所以你很迷茫也很孤独,对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你得直面心里空虚的部分,不能一直消极下去。”她看着憔悴的好友,深呼吸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递给程清禾,“来吧,把它们都写下来。”
程清禾盯着那本本子,迟缓地接过来。她捏着笔,却迟迟落不下去,眼眶又红了:“写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写你现在的感受,写你害怕的、迷茫的,哪怕只是写‘我不知道’也可以。把这些堵在心里的东西,都倒出来。”
程清禾低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终于划出一道浅痕。起初只是零散的词语,后来渐渐连成句子,眼泪落在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墨点。
安逸就静静看着她——那张脸瘦得只剩高高的颧骨,脸颊凹陷,眼睛也不似曾经灵动了。这个用笔写下喘息空间的方法,还是当初程清禾教她的。究竟是什么遭遇?就只是这两件事吗?或许不只是,这并不能压垮她吧?在安逸心里,她一直是很强大的模样,可看着如今楚楚可怜的程清禾,她不禁在心里疑惑:可能她从来没有卸下过伪装。
程清禾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晕开的旧泪痕,声音低哑:“哭完之后,心里更空了。”
她抬眼时,眼底还泛着未褪的红,却没有新的泪意,只剩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以前哭完会觉得轻松点,现在只会想,刚才那些眼泪,到底有什么用。”
她把本子合上,力道很轻:“我渴望被爱,可我连自己都爱不上。”
“为何?”
“我好像一直在抓东西,抓亲情里的认可,抓感情里的陪伴,抓工作里的肯定,可越抓越空。”安逸没接话,继续保持倾听的状态,“我的精神一直漂泊着,我需要停歇,可我找不到方向,海洋很大;我不知道要如何停靠,所以我心里有个期待,他能指引我、让我停靠,可那并不是爱,我好像没办法爱上任何人。我的难过不安,可能就是身边没有这个人了。”
“这份工作我做了三年,从一开始的不经世事,到自己担起目前担不起的担子,扛了很久,一直被迫成长。或许回头一看,我站在上面了,可我一低头,却无法直视底下的高度。”
安逸从桌子对面把椅子拉到程清禾旁边,伸开手臂把她拥入怀抱:“你什么都知道,你也有解决办法的,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程清禾在安逸怀里静了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心里多了一丝平静:“我们散散步吧。”安逸笑着点头:“走。”
两人沿着河边慢慢走,微风吹着她们的长发,相依相伴的场景像回到了小时候。重新走这条路,好像不太一样,却又很熟悉。
“安逸,你说……人是不是总得在黑暗里待一阵,才会更清楚光的样子?”
安逸侧头看她,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眼底却有了一丝久违的光亮。“或许吧,”安逸轻声回应,“但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在找光。”
程清禾也侧头朝她笑:“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哲学味了?”
“哟,现在还能打趣我了,看来恢复一点血量了。”安逸给程清禾竖起了大拇指。
“好不了。”她顿了顿,又说,“但我要向死而生……”说这话时,她微微抬起了下巴,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开。安逸没接话,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尝尝?够凉,能让人清醒点。”
“嗯,够凉。”程清禾低头把糖果含进嘴里,辛辣的凉意漫过舌尖,倒让混沌的心绪清明了一丝。
“程清禾。”安逸突然严肃起来,“你不要死掉!”
程清禾诧异的神情里裹着浓郁的悲伤,嘴唇颤抖着说:“嗯,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死不掉就好。”
“你很美好,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程清禾,我会很伤心。”安逸双手搭在程清禾的肩膀上,眼神坚定地盯着那双无神的眼。
程清禾深深呼吸,把气一点点吐掉,眉头微微紧蹙,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嗯。”昏沉的头也跟着点了点以示回应。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安逸的声音软而坚定,说着便挎过程清禾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像一团暖绒绒的小太阳,刚好托住程清禾发虚的脚步。两人并肩走向路边的车,安逸拉开车门时还特意用手挡在门框上,怕她昏沉间撞到额头。
坐进副驾,听着安逸轻缓的换挡声,窗外的路灯在玻璃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晃得她眼睛发瑟——安逸的车开得很稳,连过减速带都轻得几乎没颠簸,像在小心翼翼托着她摇摇欲坠的状态。
车子停在小区楼下,安逸没立刻熄火,而是转头看着她:“我送你到门口。”程清禾摇摇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说完下了车,朝着安逸挥了挥手,便朝家的方向走去。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暖黄的光裹着单薄的影子,一步步挪向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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