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小筑院子的大门不过是两层木板,此时“砰”的一声飞了起来,落在了院子里。还未等成君玉反应过来,已有数十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名看着年过三十的男子,华服金冠,面容白皙,有一把修理得极好的胡须。跟在他他左侧进来的是抱着一个幼童的美貌妇人,这妇人正十分慈爱地抚摸着怀中孩童的脑袋,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男子的右手边跟着一个更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青衣玉冠,相貌英俊,眉间一点朱砂痣,手中拿一把折扇,正缓缓地摇着。
以这三人为首,后面还乌泱泱来了许多人。湘水小筑并不大,而来的人太多,一些人进了院子,另一些人连院子都进不来,只能在门外站着。来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很明显不是来自同一派别,但他们几乎人人手里或腰间、背后都带着武器,应当俱是武林中人无疑了。
成君玉看着眼前这奇怪的集合,心中倍感不解。而这轰轰荡荡的人群出现在向来无人问津的湘水小筑的院子里,更是奇异万分。成君玉正要开口询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今日为何而来。手拿扇子的那位男子却先开口了。
“大哥,这里便是湘水派了。”那男子的声音如一把弹多了的琵琶,倒有种略带沙哑的温柔悦耳。
胡须男子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面前的一切,笑道:“如此小的房屋和院子,竟是一派?”
持扇男子也跟着笑道:“大哥有所不知,湘水派的原址在青云山脚下,那倒是很大的一块地方,屋舍也多。只是后来门派人丁凋落,到如今只剩下齐兄弟和他师兄两人,因此改住这里。”
“原来是这样。”胡须男子又点点头。
成君玉看到这些人莫名其妙闯进自己家里,还十分自然地开始点评起自家的屋舍大小,又说起湘水派的过往,只觉他们滑稽可笑。不过适才听闻他们说到齐兄弟,难道这些人竟是认识齐岱仙的人?
齐岱仙此时久未归家,成君玉心里一直存着份担心,听到他们这话,便开口问道:“你说的齐兄弟,可是我师弟齐岱仙?”
持扇男子笑答:“正是。”他的眼神先是诡异地在成君玉的脸上停留了一阵,继而又看向成君玉腰间系着的惊梦环片刻,才对身旁的胡须男子说道:“想必这位就是齐兄弟的师兄,如今湘水派的掌门成君玉,成掌门了。”
胡须男子的目光亦停留在惊梦环上片刻,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抱拳道:“成掌门,久仰威名。失敬失敬。”
成君玉继承掌门之位后几乎未曾在江湖上活动过,认识他的人都没几个,更别提什么威名了。他向来对这些江湖中的虚假的寒暄客套十分厌恶,对这几个突然闯进家门的人也没有任何好感,因此并未回胡须男子的礼,只是伸手指着地上死去的鸽子道:“你们哪个把我的鸽子杀了,站出来。”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杀的,怎样?”只见一个灰衣男子从门外一下子跳到院子的围墙上,接着又三两下跳到了院子里人群一侧的最前端。他的身法极灵敏,姿态极轻盈,跳起来如一只灰色的蚂蚱。成君玉见他的背后背着一把弓和一只箭筒,箭筒里装满灰色的羽箭,同刺在鸽子胸口的羽箭倒的确是相同的样式。
“平白无故,你为什么杀我的鸽子?”成君玉冷哼一声,问道。
灰衣男子瞥了一眼地上的鸽子,视线转向成君玉脸上,两人对视,不知为何,那灰衣男子亦是一愣,竟脸红了一瞬。不过他的神情很快转为愤怒,似乎成君玉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似的。
灰衣男子冷笑答道:“我不仅要杀你的鸽子,我还要杀你!”
成君玉又怒又惊,奇怪道:“我和你更是无冤无仇,你杀我做什么?”
“无冤无仇?”男子嗤笑一声,继续对成君玉怒目而视,“害了我师父和师兄的人,不正是你!”
听他这么言之凿凿地控诉,成君玉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我今日以前从未见过你,更别提你的师父和师兄,我怎会害了他们?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成君玉环视面对着他的人群,发现几乎人人都定定地看着他。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愤恨难平之色,有几个人看到他的目光扫过去,就立刻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武器,似乎恨不得把他就地正法。也有一些人倒像是魂魄被吸走了,只是目不转睛,傻呆呆地注视着他。可这些人里他一个都不认识,真是古怪至极。
“你说我害了你的师父和师兄,那你说,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成君玉继续问道。
灰衣男子从低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声愤恨至极的话语:“正是上月初八。在浑南镇重剑坊内。”
成君玉奇道:“我这半年来都未离开过这青云山,甚至连院子都很少出,如何杀得了你师父师兄?更何况我连浑南镇在哪里都不清楚。”他又对着这院子里的其他人说道:“你们都是来寻仇的?不会是找错了人吧?”
“没错,没错,”那手持折扇的男子这时笑眯眯地插嘴道,“我们要找的正是成掌门你。”
成君玉茫然不解,只道:“看来你们是不信我说的了。可我真的没杀他的师父和师兄,也没和你们其他人结过什么仇怨。”
折扇男子摇摇手中折扇,笑道:“我相信成掌门并未见过这些人,也相信你并未出手杀过他们的亲人、朋友。”
成君玉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只道他们也知道自己找错人了,便道:“那你们来干什么,若是找错了,就快些回去吧。不过谁把我的门弄坏了,要修好再走。”
他这话一出,胡须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妇人侧目看着他大笑的样子,眼里满着爱意。胡须男子笑完,神色一正,看向成君玉的表情冷冽非常,一字一句铮铮说道:“成掌门虽然不亲手杀人,但是却靠一言一语,就轻轻松松杀了我们中原武林无数的人,搅起这无数的血雨腥风。”
说完他上前一步,又大喝一声:“成君玉,你可知罪!”
他身后的众人,也一起高呼起来,成君玉霎时间就被“成君玉,你可知罪!”“成君玉,你这罪人!”“成君玉,受死吧!”之类的愤怒之词所淹没。他的脑子里一时懵懵然,看着眼前这奇怪的景象,简直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当下其实是停留在一个古怪的噩梦里。
但他低头看向身侧,两只狗儿正紧紧依偎着他的腿,瑟瑟发抖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那死去的鸽子流出的鲜血已经流到了他的脚边,给他的鞋边染上了一条红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一片山呼海啸般愤怒的呼声中,成君玉静静开口道。
“你们说我是罪人?”他一说话,那持扇男子一下举起扇子,众人的呼声立刻停止,成君玉的话语声清清楚楚地传出来,“我犯了什么罪?”
胡须男子和持扇男子对视一眼,持扇男子开口说道:“你犯了扰乱武林秩序,使天下人厮杀,无数人从此丧失亲友,家无宁日之罪。”
成君玉冷笑一声,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能扰乱得武林不得安宁。你说,我是怎么做到的?”
持扇男子刚要开口说话,刚才那背着箭的灰衣男子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极愤怒,简直是咆哮:“要不是你放出那什么狗屁七星武库的假消息,我师父和师兄就不会死!”
众人又纷纷吵闹起来,成君玉只能从那纷杂的声音中捡出几句他能听清的语句,似乎是在说是他放出了惊梦环能开七星武库的消息。
面对着七嘴八舌的纷乱声,那持扇男子似乎不太耐烦,他又一次举起扇子,缓缓将折扇打开,又猛地闭上。这明显带着内力的“啪”得一声响,震得现场所有还在说话的人都霎时闭上了嘴,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折扇男子开口道:“你可知道你眼前这位是谁吗?”他用扇子指着胡须男子。
成君玉道:“不知,你们谁我都不认识。”
折扇男子道:“这位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澄江派掌门,许壬。”他又指着许壬旁边的妇人道:“这位便是许夫人。”又指着自己道:“在下不才,便是当今武林盟的副盟主,飞虹门的尤不疑。”
他又一个一个介绍院内的众人,听得成君玉头昏脑涨。只知道这些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的掌门或大弟子,以及他们的亲友,足足有二十四派之多。将他们全都介绍完,尤不疑又回到他自己的刚才站的位置,笑道:“如今成掌门可算都认识了吧。”
成君玉叹了一口气,道:“就算你一个一个地介绍了,我也还是记不住。”
他这话一出,众人里很有几个人愤怒地骂了起来,似乎是觉得成君玉傲慢。成君玉也不理他们,只是继续对尤不疑说道:“你们刚才说,是我放出了七星武库的消息?”
这次,许壬先回答道:“正是。”
尤不疑则对许壬笑说:“大哥,我来与他解释。”
许壬微微一笑,只说:“好。”
尤不疑便上前一步,对着成君玉和二十四派的众人朗声道:“半年之前,还是寒冬之时,有一道消息在武林中传播开来,引得我武林中人议论纷纷。成掌门,想必你也清楚吧。”
成君玉答道:“七星武库。”
尤不疑道:“没错,正是七星武库开启一事。一直以来,七星武库在我武林中不过是一件传说,可短短半年之内,在很多人心中,它却成了确实存在的一个地方。无数人为了七星武库一事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数不清的人抛家弃子,背叛门派去寻找什么《玉兔心法》,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那条关于七星武库的谣言。”
成君玉默然道:“原来你们外面已经闹成了这样,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要说,是我放出的这条谣言吧?”
尤不疑轻摇折扇,笑道:“不是阁下,又是谁呢?”
成君玉反问道:“我放出这种谣言有什么用?”
尤不疑一合折扇,笑答道:“这便是阁下心机深沉之处。本来湘水派在江湖上已经凋敝,在成掌门膝下怕是一个弟子都没有吧。江湖本就要遗忘了湘水派,可经成掌门这样操纵之下,如今武林人人都知湘水派的名字,也知道你们湘水派有一件兵器——惊梦环。”
他接着笑说:“成掌门不惜引起江湖的血雨腥风,也要让惊梦环名扬天下,不就是为了重振湘水派的名声吗?而成掌门自己,不是也人尽皆知了吗?”
尤不疑这一段话说完,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尤不疑并不制止这纷纷乱语,只悠然提高声线,朗朗道:“发扬门派本无过错,只可惜成掌门竟不顾武林的秩序,用七星武库来做噱头。如今武林中闹成这样,死伤无数,我武林盟不能不管。我们今天来此,便是公审。就是要成掌门对着这代表天下武林的二十四大门派,以血还血,以命还命。”
他这慷慨激昂地一说完,众人叫好声此起彼伏。尤不疑退回许壬身旁,许壬和许夫人都对他点头微笑。成君玉看着眼前这狂呼的人群,内心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而对面的尤不疑等人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微笑着等待他开口。过了许久,成君玉终于开口道:“你刚才说到我师弟。我问你,我师弟在哪里?”
许壬听到他开口竟不为自己辩驳,而是说这件事,心中感到奇怪,正要发问。身旁的尤不疑已经接口答道:“成掌门这时还记挂着师弟,真是同门情深。只可惜在下此刻也不知道齐公子现在何处,还想向成掌门问询一二呢。”
成君玉并不理会尤不疑的发问,只是自顾自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杀了齐岱仙吗?”他的声音平静至极,仿若死水无波,平静到了有些怪异的程度。
他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惊奇。许夫人开口道:“我们怎会杀了齐公子?”
听到对面否认对齐岱仙不利,成君玉此刻内心越发混乱。若沈仪所说为真,齐岱仙积极联系各大派讨论七星武库开启一事,和武林盟以及其他各派的人认识似乎也很正常。这几个人称齐岱仙为齐公子,也的确是相熟的样子。以这些人现在的意思,分明是要治他的罪。而齐岱仙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家了,这些人这么想杀他成君玉,会不会牵连到齐岱仙?他很难不怀疑齐岱仙是不是已经遭了这些人的毒手。
成君玉还在思索,许夫人又开口说道:“不过说来,的确很久没见过齐公子了。难道.....”她如梦初醒般惊讶道:“难道齐公子已经遭人毒手?”她这一惊,声音骤然提高,怀中熟睡的幼童也猛然惊醒,摇动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四周。许夫人怕孩子哭泣,赶紧晃动着孩童逗他开心。
尤不疑摇着扇子道:“大嫂说得没错,在下也正是如此怀疑的。齐公子和在下联系甚密,可最近却突然失去音讯,在下也担心他是否出了什么差错。成掌门,你是最后一个见过齐公子的人,齐公子走前可对你说过什么?比如说他要去哪里?”
成君玉觉得奇怪,齐岱仙离家时见的最后一个人的确是自己,可尤不疑怎么知道的。而且,就算这样,齐岱仙出门后很有可能也见过其他人,他为什么说自己是最后一个见过齐岱仙的人?
成君玉刚想发问,人群中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啰啰嗦嗦说些什么东西,谁在乎什么姓齐的现在何处。我只要你把我师父和师兄的命赔给我。”话音刚落,一只灰色羽箭倏然而出,猛地射向成君玉的胸膛。原来此人正是刚才的灰衣人,他已经等不及了。
不止这灰衣人没了耐心,成君玉被一群人围着说了这许多的话,又担心齐岱仙的安危,自己也早已没了耐心。这箭还在半空,成君玉手中的惊梦环也已飞出,众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惊梦环已经裹挟这箭飞向那射箭的灰衣人,灰衣人没想到箭会回来,慌忙闪躲,他身后的众人也纷纷闪避。惊梦环飞出的力道极大,人们只看见那灰色羽箭一下子刺进了院墙里,下一个瞬间,惊梦环已经回到了成君玉的手里。
看了成君玉这一出手,许壬“哎”了一声,看向尤不疑。尤不疑则摇摇头,用扇子按下许壬的手。
人群中另一个人大叫道:“贼人!看我的!”他长剑出鞘,快步向成君玉刺去。成君玉心情正差,反手将惊梦环向这人抛去。惊梦环外形看起来不过是无锋的金属钝环,虽然刚才携箭的一招很巧妙,但无非是天下使环之人都会的手法罢了。因此这剑客并未躲闪,而是准备出剑将惊梦环的轨迹打偏。
可就在惊梦环接触到这人的长剑的那一刻,惊梦环的环身突然刺出一圈鲨鱼牙齿般的锋利的利刃,这利刃削铁如泥,只一下就将这剑客的长剑削断。剑客大惊,已经来不及闪躲,惊梦环的利刃猛地将他的肩膀削去一半,他痛苦地大叫一声,握住肩膀跪在了地上。
惊梦环飞回成君玉的手里,利刃已然缩回环内,又成了无锋钝环。众人都见到了刚才惊梦环突然出刃的一刻,有人面露震惊之色,有人更加愤怒,也有人心生胆怯。成君玉傲然独立,面向众人。尤不疑则双眼一亮,了然笑着看向许壬,许壬也点着头回看尤不疑。
两个人从人群里冲出来,将那断了肩膀的剑客扶回去,嘴里不住骂着:“好阴险毒辣的东西!”
“这算阴险吗?”成君玉平淡地问道。他从小看惯伊芥舟在湘水小筑一个人练习惊梦环,对惊梦环中能出暗器一事非常熟悉,熟悉到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事不常有,因此从未想过这种出招算是阴险。之前他同齐岱仙一起参加武林同道共同举办的英侠大会,也用过宿命环对敌,但当时只是比试,因此并未出使出全力。所以还真的没人告诉过他这样算是阴险。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以为他在挑衅,顿时骂声四起。只是他们也都忌惮惊梦环之毒辣,一时竟没有人再敢上前。
成君玉本就对这些人毫无兴趣,只是还想继续问问齐岱仙的事情,还没等他开口,许壬已先开口道:“许某蒙武林同道错爱,出任武林盟主。为我武林同道分忧,乃义不容辞。成掌门的惊梦环虽奇,许某的功夫也不是假的。今日就由我来对战成掌门。成掌门,如何?”他背后走近前一名随从,递给他一杆红缨长枪。许壬摆开架势,虎虎生威,笑看成君玉。
成君玉不知齐岱仙如今所在何地,心中忧虑万分,已经无心同这些人打斗。他想开口拒绝,远处一个清朗动听的男声传来:“何须许盟主出手,先由小弟来劝劝我师兄也不迟。”
只见远处两个身影正施展轻功踏空而来,转眼间已经到了院子里。一人面容深邃,异族打扮。另一人则容貌俊美,长身玉立,如同仙人下凡,皎皎如月,飒飒如松,令人一见难忘。
此人正是齐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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