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最后一滴咖啡恋恋不舍地从手冲壶的滤嘴滴落,在玻璃分享壶中漾开一圈浅褐色的涟漪。喻见初深深吸了一口清晨雨后带着微凉湿气的空气,混杂着浓郁的咖啡醇香,让她混沌了一夜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她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清晨,无论多忙,都会为自己手冲一杯咖啡。看着咖啡粉在热水中慢慢舒展、膨胀,再一滴滴萃取出生命的精华,这个过程对她而言,像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冥想。
今天也不例外,尽管窗外的雨从昨夜开始就没停过,淅淅沥沥,扰得人心烦。而且,今天还是那位传说中的学术巨擘——沈炼先生,莅临学校指导修复工作的日子。
喻见初作为考古系大三的实习生,有幸被导师林教授选中,参与这次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心情自然是既激动又紧张。关于沈炼先生的传闻太多了,学识渊博、眼光毒辣,但也性情孤僻、不近人情。
“可别搞砸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打气的鬼脸,将最后一口咖啡饮尽,感受着那微苦后的甘醇在舌尖弥漫。
A大历史博物馆的修复室,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喻见初提前到了半小时,将修复台擦拭得一尘不染,工具按类别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每一支修复笔的笔尖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尤其是在对待自己热爱的文物修复工作时。
九点差五分,林教授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见初,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沈炼先生。”林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喻见初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得体而热情的微笑:“沈先生您——”
声音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修复室里各种仪器发出的微弱嗡鸣,林教授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清晰得近乎刺眼的轮廓。
他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身形挺拔修长,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风衣,领口微敞,露出内里同色系的衬衫。雨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有发梢带着一丝微湿的深沉。
他的五官,如同古希腊雕塑般完美而冷硬,每一道线条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然而,让喻见初失神的,不是他出众的外貌,而是当她的目光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对上的瞬间——
“轰!”
一声巨响在她脑海中炸开,没有任何预兆。
眼前的一切景物开始扭曲、旋转,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无数纷乱破碎的画面,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对话、尖叫、哭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她的意识。
雨夜,刺眼的车灯,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
高耸的悬崖,呼啸的风,身体失重下坠的恐惧……
冰冷的刀锋,温热的鲜血,还有一双盛满了绝望与爱意的眼睛……
“阿炼——!”
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仿佛从她自己的喉咙深处冲出,却又那么陌生。
“见初?见初!你怎么了?”林教授焦急的声音将她从那片混乱的漩涡中拉了回来。
喻见初猛地回过神,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林教授,又看向那个依旧站在门口,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男人。
是他。
就是他那双眼睛。
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可那是什么?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撕心裂肺的情感……为什么会如此真实,如此痛彻心扉?
“我……我没事……”喻见初勉强稳住心神,声音有些发颤,“可能……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点低血糖。”她胡乱找了个借口。
沈炼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脸上,平静无波,却又像带着某种穿透一切的力量,让她无所遁形。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喻见初刚才失神的刹那,他那颗早已在无数轮回中变得麻木的心,也跟着狠狠地揪紧了。
是诅咒的预兆吗?还是……她灵魂深处,那些被他亲手掩埋的记忆,在挣扎着想要苏醒?
“既然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沈炼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不,不用了!”喻见初急忙摇头,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更不想在这个让她产生如此奇怪反应的男人面前示弱,“沈先生,林教授,我真的没事,刚才只是一时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林教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说谎,才稍稍放下心来:“那就好。沈先生,我们先进去吧。”
沈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喻见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读不懂。有冰冷的审视,有克制的疏离,似乎还有……一丝一闪而逝的,被极力掩盖的痛楚?
错觉吧。喻见初想。
他率先迈步走进了修复室,高大的身影从她身旁经过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而独特的松木混合着旧书卷的气息。
那气味……
喻见初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好熟悉。
熟悉得让她想哭。
为什么?
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为什么会感觉像是……阔别了千年的故人?
修复室内的气氛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而显得有些微妙。
沈炼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听着林教授介绍修复方案,偶尔提出一两点修改意见,言简意赅,却字字珠玑。
喻见初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沈炼。
她观察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翻阅资料时,指尖会习惯性地轻轻摩挲纸张的边缘。
她注意到他微微蹙眉思考时,眉心那道浅浅的刻痕,仿佛承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她甚至在他偶尔抬眼望向窗外雨景时,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与这沉闷雨天无比契合的、化不开的悲伤。
这个男人,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浑身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去靠近。
可同时,她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警告她:
危险。
远离他。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午休时间很快就到了。林教授接了个电话,似乎有什么急事,匆匆离开了修复室,临走前交代喻见初好好招待沈先生。
“好好招待?”喻见初看着沈炼那张千年冰封的脸,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空气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喻见初深吸一口气,决定打破这种尴尬。不管怎样,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沈先生,”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需要我帮您倒杯水吗?或者……咖啡?”她想起了自己早上的手冲咖啡,或许,他也会喜欢?
沈炼的目光从手中的古籍上移开,淡淡地落在她脸上。
“不必。”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只有冰冷的拒绝。
喻见初感觉自己所有的热情和善意,都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她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修复台的边缘。
她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这个男人,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有如此明显的敌意?
她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性格冷淡,而是一种刻意的、带着某种压抑情绪的排斥。
就好像……就好像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种威胁,或者一种……痛苦的提醒。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修复室里,弥漫着古老器物的沉静气息,以及两个陌生人之间,无声的暗流涌动。
喻见初不知道,此刻她心中的困惑与隐痛,与沈炼内心深处那座早已崩塌过无数次的绝望堤坝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她更不知道,这场雨中的相遇,不是开始,而是无数悲剧轮回中,又一次宿命的重演。
只是这一次,有人决心,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那既定的结局。
哪怕,要将自己最爱的人,推向最遥远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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