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睁开眼,又看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青白的墙壁,暖光的吊灯,悬而未落的蛛网······
一阵风从窗外进来,撩起她的一缕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江莱将头发捋到耳后,眨了下眼,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她第三次循环。
第一次她睁开眼,脑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正常人的生存本能,连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她失忆了。
她把一切彻彻底底地忘记了,然而她的检查报告一切正常。
江莱深吸一口气,看向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当时针指向罗马数字“六”的时候,克莱斯蒂大学的校医会推门进来,告诉她······
“咔哒”一声,门开了。
“江莱小姐,你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可以出院了。”
金发碧眼的白大褂对上江莱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然后,低头核对资料,合上笔盖,转身走出病房。
一成不变的话术,时间分秒不差。
第一次循环,江莱孤立无援地在校医院懵了半天,被巨大的生理性恐慌紧紧包裹着,喘不上气。
然而只从校医那里得到两个消息
——她叫江莱,是克莱斯蒂大学的一年级外籍新生;因为低血糖被送进医院,昏迷了三天。
除此之外,他们说无权调动她的档案信息。
江莱后知后觉地打开自己的手机,下意识地翻找自己的通讯信息、各类邮箱、社交帐户······然而她的世界就像是被人恢复了出厂设置一样,一片空白。
此后的两轮循环,她到处搜刮和自己搭边的消息,可这人生地不熟,她举步维艰。
她从学校那里得知自己有一个远在他国的亲戚……电话永远是关机。
江莱苦笑了一声,干脆利索地跳下床,从这间只有她一人的病房走出去绕到公共洗手间。
掬起一捧凉水清醒了一下,江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这张脸。
干净得也像是新的一样。
清澈明亮的眼眸透过镜子深情地看着自己,江莱感觉陌生又熟悉。
这种奇怪的感觉转瞬即逝,下一瞬,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果不其然,镜中的画面开始扭曲起来,江莱之外,钟表倒转,行人后退,镜中的时间随着她的意念而飞速回溯,最终,停到了今天早晨六点。
从第一天醒来江莱就发现,自己多了一项技能——能通过镜子看见某地的过去和未来。
接着,她又换到了右眼······
“哈哈,同学,你在这测视力呢?为什么堵上一只眼?”
一名护士从江莱身后走到洗手台,笑了几声。
“啊?嗯。”
江莱愣了下,笑着点了点头,放下手的时候顺便将洗手台上的洗手液往里推了推。
然而护士还是手滑将洗手液碰到了地上。再一次循环,她还是没有办法改变看见的一切。
行吧,江莱无可奈何,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伤感的苗头还没起来,江莱就给自己喂了一大口循环六十天熬来的浓郁鸡汤:改变不了看见的,她改变没看见的不就完了?谁知道她没看见的是不是因为她而改变的?
江莱心大万事宁,先刷id卡登记赊了笔账,又不甘心地给薛定谔的亲戚打了几通电话,再扶着打石膏的同学上了趟厕所,加了个联系方式……
走出医院大门,江莱看着通讯录上多出来的几个号码,感受着春日暖阳的洗礼,霎时感觉整个人又焕发了生机。
克莱斯蒂的樱花正盛,早春的风带着一股清淡的花香味,江莱走在校园大道上,好像走在一场周而复始的浪漫梦境里。
.
克莱斯蒂大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百年名校”,因此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里都透露出一种上个世纪遗留产物的“历史厚重感”。
“咳咳——”
江莱推开Z栋留学生公寓的门,虽然有所防备,但还是吃了一嘴“历史的灰”。
也许是几百年前富过,这所国际上找不到名字的大学竟然有专属留学生的公寓,只是······有些潦草,还没什么人气。
“嗒嗒嗒”的脚步声在公寓里回荡,江莱捂着鼻子一口气从楼梯跑到了顶楼,停到拐角的第一个房间,推开熟悉的红木门走了进去。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微弱的光线,整个房间看上去十分昏暗,像是一个暗箱,密不透风的暗箱。
暗箱里只有几个单调的家具和一个孤单站立的行李箱——那里面是她仅有的东西。
江莱走到窗前一鼓作气将落灰的窗帘拉开,柔光擦着窗边透了进来,堪堪照亮了房间一隅。
她要在这个背光的“豪华”单人间度过她数学专业的大学四年······不,也许是四十八个循环!
循环的开头一切归零,那就意味着她要在每一个起点将整个落灰的房间从头到尾清扫一便……
什么狗屁循环!
江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思忖着什么,没过几秒,毫不犹豫地打开手机拨打了一通电话。
“您好,这里是克莱斯蒂万事通,很高兴为您······”
“您好,克莱斯蒂大学Z601,需要上门清扫。事成之后付款。”
“收到小姐,很愉快······”
电话随着年轻男声程序化陈词的结束而挂断。
江莱从行李箱中取出自己唯一一张银行卡,下楼取钱。
接电话的人来自克莱斯蒂这座城市的办事中心,那是一个业务范围广、办事能力强的机构,上能破案下能修水管,除了让太阳从西边升起这种事,几乎没有他们办不成的。
俗称万事通。
而且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全年无休。
以至于在这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了江莱。
她是在第二次循环的时候才从同学口中得知这个神奇机构的。
那时她以为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明明在一个循环里,甚至连打喷嚏的时刻都是固定的!
可是当江莱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们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们却都不以为然,还安慰她:“你一定是被数学折磨疯了。”
······
江莱打骨子里觉得这根本就是违反了世界的运行规律!
不然为什么校历上挂着的是一年十二个月,六月放假,四月过去还是四月。
热心的同学给了她这个联系方式,让她问问万事通,还以一种关爱病患的口吻安慰了她。
江莱真打了,从此之后她知道了一件事:只有她知道这个循环。
更悲观的是,所有人的故事都是一条向前的线,只有她是一个点。
好在她可以无所畏地享受无限的春天······
江莱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短暂地抛了出去。
她熟稔地从楼下的自动提款机里取钱。
这张银行卡没有限额,也没有密码。
十分符合江莱一无所有的人设。
取完钱之后就不一样了,江莱变得很有钱。
钞票抓在手里沉甸甸的,江莱慢慢悠悠地往楼上走,开始想着中午的大餐······
校长是个正人君子,不能贿赂,否则会被学校拉入黑名单;图书管理员说他拿不到留学生的档案;万事通无权调取个人**资料,还只能通过电话进行交易······
她当真找不到一点自己的过去?
江莱回到房间的时候,正巧和万事通的人打了个照面。
她朝那个普通长相的女人笑了笑,塞给她一把钞票。
女人不爱说话,只是手脚利索地干活——带着一系列江莱看着陌生的高科技干活。
没多久,江莱又住上了干净温馨的房间。
一上午,她旷了两节课。
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听钟表的声音,一旦走出去,就下意识到熟悉的地点观察人们的行为,发现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之后,又悻悻地走回来。
一个人的午餐过后,江莱坐在床边,正对着宿舍门上等身的镜子发呆,思绪一会儿飘到几十天前,一会儿又飘过来。
鬼使神差的,江莱缓缓盖住了右眼。
时间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倒退,天旋地转……
画面里,身穿制服的女人开始工作,一眨眼,她拿上了钱,又一眨眼,她的工作结束了。
从头到尾,江莱都没有出现。
江莱将自己整个人向后一仰,沉在了被子里。
合上眼,却又不受控制地反刍少得可怜但分外深刻的记忆,意识在无限放大的回忆里渐渐沉了下去……
“咚——”
江莱一翻身,将手机碰到了地上。
她睁开惺忪的眼睛,一边揉着被困意拽着睁不开的左眼,一边下床摸索手机。
江莱站起身的一刹那,余光扫到了门口的等身镜上。
江莱的呼吸停滞了。
手机屏幕不合时宜地闪了两下,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右眼的瞳孔就蓦地放大。
镜中的画面向前飞转,万花筒一般从她的眼前光速变换……
速度放缓,一帧一帧,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画面
——一个面容惨白,身材清瘦的黑衣男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不敢动,因为她知道不久之后这个人会出现在学校广场的中心花园里……成为一具无名尸体。
而现在,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缓缓将头转向了自己。
一双漆黑、无机质般的眼睛转了转。
江莱后背发凉,不敢回头,不敢眨眼。
黄昏光影下,男人手中的怀表反射出近乎刺眼的白光,下一瞬,白光像是烟花一样猛地炸开。
男人在江莱的注视下,推开窗跳了出去。
江莱从头到尾麻了一通,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2024年4月24日,黄昏,克莱斯蒂标准时间20时24分,中心广场的喷泉花园,一具尸体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无数鲜花的簇拥里。
直到太阳落山,黑夜降临,喷泉音乐响起,22时22分,第一位浪漫的吟游诗人走进花丛,才发现这具尸体。
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推开晨雾照到大地,尸体会不翼而飞。
届时会短暂地引起一阵骚动,持续时间不长,午夜钟声响起的时候,除了江莱,所有人都会把这个“小插曲”忘记。
江莱倒吸一口凉气,轻拍了拍自己发麻的脸,有些僵硬地背过身去。
他在死之前的某一天,会出现在江莱的房间里,像一个幽灵一样,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江莱彻底地清醒了——
这是循环的第一次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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