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太过熟悉,甚至不用去看,李令溪便知道来人是谁。
——她的堂妹,今上之女,从前的宝安郡主如今的宝安公主李湄。
李令溪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有很多时候都是相当孤单的。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又没有同胞姐妹,即便父兄待她极好,但许多女儿家的心事,总是不便同他们多说。
她起初很是依恋皇祖母,可是皇祖母太忙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要做的事太多,要照顾的人也太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在她的身上。
后来她开始黏着云鹤姑姑以及四个贴身侍女,却又很快被云鹤姑姑教导主仆有别,四个侍女也要她注意身份。
她再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找谁。
姑母颐阳公主长年混迹于军营平时基本上见不到人影,三叔四叔没有女儿,其他王叔家的堂妹年纪太小,父王又不结交亲贵大臣,她总不能自己跑去结交亲贵大臣家的女儿,为了一点私欲让父王为难,到时候批评她的就不止云鹤姑姑了。
这样寂寥的日子,直到东宫流落在外的女儿、与她同龄的堂妹宝安被寻回,才终于结束。
作为太子和太子妃郑氏唯一的孩子,宝安生来尊贵,却在幼时因故走失,回到皇室之后的小姑娘彷徨、迷茫而又无助。
宝安将她当成引路明灯,她也将宝安当成孤身在茫茫水面漂游之时忽然出现的一根浮木,她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很多年,谁也不愿意撒开对方的手。
除她以外,宝安和卫家也有一段缘分。
宝安流落在外的那几年,因机缘巧合与卫家寄养在佛寺的四公子卫昭相识,两人一起长大,情意相投。
宝安刚满十四岁便向先帝请旨,想要嫁给卫昭。
大衡勋贵之家的子弟本就有与皇室结亲的资格,以原安国公府的显赫自然也不例外,卫家在太宗、显宗两朝都曾蒙恩尚主,先帝又一向心疼宝安幼年流离,但凡她有所求从无不应,于是宝安在十五岁那年,如愿嫁入了安国公府。
只是好景不长,两人婚后没有多久便逢朝中生变,帝位更迭,卫朔为晋王府求情触怒新帝,皇帝降封安国公府、将卫朔遣去北境的同时勒令宝安休夫,生生斩断了这段良缘。
李令溪望着眼前一身素色连斗篷都玉白如雪的宝安,再想到公府里那个从不出来见人的四公子卫昭,不知该感慨情深缘浅,还是造化弄人。
众人还在愣神之际,太子妃已经站起了身,笑道:“是宝安妹妹啊,我还当妹妹不来了,来人,给公主设座。”
她一站起来,众人纷纷起身。
宝安公主微微屈身向她行了个礼,口中道:“不过几日没见,皇嫂的性子又软和了不少。”
太子妃但笑不语,让人引宝安公主入席。
众人也都重新落座,随侍的宫人刚将宝安公主的杯盏斟满,韩王妃便质问道:“妹妹方才在门口那话何意?”
宝安公主道:“就是你以为的意思。今日不是韩王府设宴,席上论贵有太子妃娘娘,论长也该是越王妃,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韩王妃来做主,偏生远远地就只听见你一个人在这里说长道短大放厥词,实在称不上有自知之明。”
“你——”韩王妃当即变了脸色,幸有越王妃拦着才没太过失态,恼怒地瞪了几眼宝安。
宝安公主并不理她,看向太子妃道:“我刚从母后那里来,母后让潘嬷嬷一道过来看看,皇嫂不会介意吧?”
太子妃笑道:“当然,快有请。”
宝安公主给身侧的宫人递了个眼色。
宫人会意,退下之后,很快将一位穿着宫中女官服的老嬷嬷请了进来。
那官服的图样一看便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才会有的品阶。
李令溪挑起了眉。
方才看见人来得这么齐她就觉得这场宴会不太对劲。
果然。
哪有赏梅宴需要皇后派动身边嬷嬷的?
再听见邻桌女眷们的议论中开始提及赵王,李令溪很快明白了。
今上七子,只有幼子赵王还没有纳妃。
本朝对男女婚配之龄并未严加规制,有人十四五岁便早早成婚,也有人年近二十才开始议亲,不过大多数人一旦年满十五婚事便会被提上日程,十六七岁议亲十**岁成婚是最常见的。
赵王如今已经十六岁,刚好到了议亲之龄。
皇室历来的规矩是皇子纳妃必须从礼部走采选流程,再由皇帝降旨赐婚,不过在正式的采选开始之前一般都会先找个名目设一场相看宴,让皇子来看看有没有中意之人以便采选时给予照顾。
只是这样的宴会一般都是由中宫主持的,郑皇后不知何故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将此宴交给了太子妃。
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令溪这才注意到坐在命妇们身后的那些年轻贵女们无一不是面如桃花打扮得楚楚动人,只有自己、卫静婉以及卫静妍身上是寻常的装扮,在这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再看前面的徐夫人始终坐姿端正波澜不惊,明显是事先就知道这场宴会的真实目的,但却并未向她们透露也没有让她们做任何准备,李令溪明白徐夫人的心思。
以今上对公府的厌恶,连当初卫昭和宝安公主已成的婚事都亲手断了,又岂会允许卫家女再嫁入皇家?
若是崭露头角让赵王看上无非只有两种可能,好些的是赵王得知是卫家女自行放弃,更糟糕的便是赵王告知皇帝之后让公府再受一次羞辱。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低调些把这场宴会只当成寻常的赏梅宴。
这样的安排其实并不违背李令溪自己的心意,虽然她如今身份已经变了,可骨子里却还是从前那个琅华郡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和曾经的堂弟有什么牵扯。
只是……
她看向坐在斜前方的卫静婉。
在蔺夕的记忆中,卫静婉一直是心仪赵王的。
这也是她那么怨恨卫朔的原因之一。
原本以她安国公之女的身份,想做赵王妃十拿九稳,可是如今不可能了。
卫朔的一意孤行,不仅毁了安国公府的前程,也毁了她的姻缘。
李令溪坐的位置看不到卫静婉的神情,但能看见卫静婉侧着头,盯着主座那边的潘嬷嬷看了很久。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潘嬷嬷的到来预示着这场宴会进入了正题,众人都坐直了身,李令溪却坐不住了。
一想到即将被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堂弟用选妃的眼光打量,她就觉得毛骨悚然,正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去走走,转头却看见卫静婉的座位空了。
李令溪神色一凛,四下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卫静婉的身影,她连忙猫着腰小跑到前排告诉徐夫人。
徐夫人一听脸色也是一变,李令溪提出自己去找,徐夫人立刻答应了:“小心些,快去快回。”
李令溪点了点头,从旁边的小路快步离席。
以她现在的身份赴宫宴不能带侍女,碧露和青荷都没有跟过来,她只能一个人找。
在梅园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卫静婉,李令溪去问了梅园门口的侍卫,得知卫静婉已经出去了,连忙又出园找,再同路上遇见的几个宫人一打听,有人看见卫静婉往繁锦园的方向去了。
东宫共有四个花园,繁锦园在最南,从梅园过去要走上好一段路。
一路上李令溪边走边找,走到离繁锦园不远处时,远远地只见旁边的岔路上一个少年正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那少年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宝蓝蟒袍,不是赵王李怀湛还能是谁?
因为不知道他要往哪个方向去,为免一会儿撞上,李令溪就近躲到了一座假山后面,打算等他过去再说,谁知这人走到假山面前竟然不走了,往假山上一靠就开始唉声叹气。
李令溪:“……”
只听跟着赵王的小太监劝道:“殿下,您不能不去啊,那么多姑娘在等着您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催一路了烦不烦啊?”赵王不耐道,“本王又没说不去,歇会儿不行吗?”
那太监不说话了。
过了半天,赵王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太监又道:“殿下是在想卫家五姑娘?”
“你还有脸说?”赵王一听这话顿时凤眼圆睁,“你怎么跟我保证的?是你说只要给卢进那厮送点银子让他把承恩公府拖进吴王的案子里就能把阿婉弄来给我当小妾的,结果呢?本王钱都花了,屁用没有!”
“我也是听……”那太监还没嘀咕完赶紧赔笑,“本来肯定能成的,这不是卢指挥使出现意外了吗?”
“卢进那个王八蛋,有病也不说一声,说死就死,死之前还要骗本王一笔银子!”
“是是是,那卢指挥使自是个王八蛋,不过殿下您也别生气,没了卢指挥使还有别人呢,以您的身份这点小事还怕办不来吗?”
赵王想了想,道:“也对,你再给本王想想别的法子,本王可告诉你,本王成亲之前必须办好这事!”
“是,殿下放心,下奴肯定尽力!”那太监道,“咱们先去梅园?”
赵王“嗯”了一声,那太监上前引着他便走。
假山后的李令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玩意儿?
怪不得那日奉宸卫莫名其妙地跑到公府来搜查,敢情是受了这厮指使?
原来这厮早就对卫静婉有意,知道婚事成不了居然能想出这么龌龊的法子。
皇帝会管赵王娶妃,但不会管他纳妾,可赵王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卫家不可能愿意让女儿给他做妾,除非是这个节骨眼上公府再出点什么事,由不得卫家说不愿意。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记得这个堂弟小时候明明挺可爱的,现在怎么长成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但凡刚才没被那个黑衣人拦一记石子,李令溪毫不怀疑自己能立马捡个称手的木棍上去敲这个混账一记闷棍。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
奉宸卫毕竟是天子心腹。
就算赵王有心陷害公府,单凭他一个手里没有半点实权的闲散亲王,使点银子,就能指使得动奉宸卫指挥使?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听他们刚才的话,那位卢指挥使好像还死得很突然。
得想个法子套套赵王的话才是。
李令溪气势汹汹地走出假山,然而一声“站住”还没喊出来,便听见一旁有人怒声喝道:“李怀湛!”
李令溪还没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风一般地从繁锦园的方向冲了出来,径直到了赵王面前。
“阿婉?你……”
赵王话音未落,来人抬手一个耳光直接甩到了他的脸上。
“你——”
第二个耳光扇到了他的脸上。
赵王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卫静婉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第三个耳光紧跟着又扇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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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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