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睐山序(十)

趁着精神气好些,林疏桐便一刻不停地埋头苦寻医方药材。整日整日抽不出空来用饭歇息,不可谓不是废寝忘食。

偏偏顾淮音也总有大半日的不在家,常常急色匆匆往外赶。林疏桐不知道她去做什么,又碍于她的性子内敛,不知如何开口。

一连几日,林疏桐渐悟出她外出时间,心里做了个大胆决定。

天色尚早时,顾淮音整理好清平堂前事跟她打了声招呼后又不知去向。

林疏桐确认人已经不在后,怯怯如做贼般在堂前支起了火,熬出满满一炉汤药。

随后用盛具装了汤药带上,自己翻出笠帽戴上,打算出门去。

她自打出生起除了上山采药就几乎没出过清平堂,没见过人气,更别说今日要面会众人。

笠帽长长素布坠在面前能遮住自己被裹着的双眼。

她到底还是怕的。

走完山路曲又长,在人来人往多熙攘处摆出个摊子。

药香浓郁。

果不其然有人上前询问,“姑娘,这卖的是什么汤药啊?”

“清瘟败毒的,家中若有人高烧不止,服下可以退热。”

“好好好,我要一碗。”这人听见“清瘟败毒”这四个字眼里便生了光一般,却想起睐山里药价一向高昂,又踌躇开口问:“这要多少钱啊?”

林疏桐见这人对自己并没有起疑,稍放宽心,对他道:“不要钱的。”

“果真?”这人表情讶然,拿了旁边的碗就准备往汤药里舀。

“果真”,林疏桐听见动静并未制止他,只是继续对他说,“不过这药不能乱喝。”

男子手上僵滞,听了这话不敢往汤药里伸。“什么意思……”

“俗语说要对症下药,我看不见病人生的什么病症,难以诊断便不能保证这药是否能起效果。”

这人思索她的话半晌:“姑娘说的有理……你会看诊?”

“确是会一些。”

“那能不能恳请您来看看我家蛮儿,他不知得的什么怪病,身上尽爬满了乌青的纹路,现在高烧不退……你救救他……”男人嗓音里带了哭腔止不住抽噎。

林疏桐不善言辞,难以应付有人在她面前哭的场面,尤其还是个男人。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场面话。

她蓦地起身,捧起辛苦带来汤药:“带路。”

不消一炷香功夫,有人能医青痕病症的消息就传遍的家家户户。

许多人争相来看,险些将那男子家的门槛踏碎。

林疏桐在房中替孩子诊病待了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诊出什么痕迹。那孩子爹和娘在一旁干着急,还有外面无数快挤破脑袋想知道结果的人。

“姑娘,我这孩子到底怎么样啊?”

林疏桐没急着回答她,反问:“我方才带来的药呢?”

“在这里。”孩子母亲小心翼翼将那汤药端过来。

“可以喂半碗下去退烧。”

不到半柱香时间果然如她所言把烧退下来了,这孩子转醒后看着仍是精神不振的,但好歹能进些米水了。

她为孩子掖好被角,起身向外头众人道,“各位家中若有此症状的患者也可以拿药回去吃,切忌不能用多,一般半碗足以。”

她话刚说完,人群一拥而上将端来为数不多的汤药舀得见底,这场“混战”中,这些汤药竟奇迹般地一滴也没撒。

那一行人正准备匆匆揣着药往回赶时,林疏桐这说话喜欢说半截的又开了口。“但这药毕竟只能缓解,既不能治根也不能治本。”

一听到她出声说话,本来吵吵嚷嚷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唯恐听漏一字。

“得此青痕浮于经脉,能使人失智,想必不仅是病症融入血肉,更是深入骨髓了。”

她这番话讲得骇人,身旁男子静默半晌,颤抖着唇张口说:“那,那……真就毫无半点方法了么?”

“有。”

“什么?”

“剖骨洗髓。”

这四个字如铁水炸开在脑子里,男子好似听不懂般喃喃细问:“何为‘剖骨洗髓’?”

“能观青痕于病者体肤,说明此物早已沁入骨髓,唯有剖开……”

“若是当真将身上骨头剖开了你还叫人怎么活!”男子瞳色泛着红,当下已经失去了理智,怒吼道:“你上下开合一张嘴,说剖便剖可还当这是条人命吗!”

那孩子母亲见状忙过来劝慰,“救人定然……定然不止这一种法子,姑娘若是还有其它方法请您一并告知我们吧。”

她双膝跪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自己攥紧了林疏桐的衣裙。“求求你,求你……”

林疏桐被她吓住,下意识往后退去,可无奈被那孩子母亲扯住了衣裳一角,才退半步便猝不及防被绊倒。

旁人扶她不及,林疏桐侧身摔倒在地,头上笠帽跌落,带着帽檐上长长素布在地上滚着画了个半圆终于安分下来。

露出一张裹着眼,辨不清神情的脸。

他们虽鲜少有见过林疏桐,但也都听过她父亲剜眼之事,想法还未来得及往这上面靠,就听得门外传来声响。

“借过。”

是位女子。

那女子音色太冷了,聚在门口的一众人都忍不住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林疏桐心里一紧,她自然是知道谁来了,忙里忙慌从地上起来,顺道摸索了掉在地上的笠帽胡乱盖在头上,连戴反了也不知。

顾淮音大步走进屋内,惜字如金地吐出那两个字后就再不说话,沉着一张脸走到林疏桐面前,默不作声伸手将笠帽为她戴正了,随后头也不回牵着她就往外走。

“淮,淮音……你等等。”

林疏桐看不见路,只好任由她牵着,又想起自己事还没做完。

蓦地顾淮音脚步一顿,冷声问:“怎么了?”

林疏桐心虚着想:完了,这是真生气了。

她勉强挤出个笑:“我就再和他们说几句,就算是医嘱好不好?”

顾淮音没作声,看了她半晌到底是没忍心,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些许。

林疏桐知道她同意了,挣开她的手原路往回走了一小段,站在阶下抬头看不见众人,声音清脆。

“这病症应当不是疫,所以不会传染。平日在家中多开门窗透气通风,常备清热草药煎作饮用……其它我会再想办法,若有解法一定告知。”她低头想了想,又道:“我带来那药是喝得的,各位不必有顾虑。”

林疏桐话毕于此,转身要走,却被一人群中一老人开口留住了。

“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谷外路过,方才见姑娘真容时又觉熟悉,你就是我们睐山里人吧?”

林疏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抿着唇道:“是。”

那老人犹豫了一会,终于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是林屿之女……林疏桐?”

风吹笠帽素布如荡起波纹,林疏桐如有罪一般不自觉握了握手指。

她沉声又道:“是。”

门前哗然一片,有甚者赶忙退避她三尺开外,吓得连碗中药都撒落一地。

顾淮音眼见又要起波澜,快步走到林疏桐面前打断山雨欲来,重新把她牵走了。

清平堂里,沉默了一路的顾淮音细致将她的笠帽解开取下,终于肯开口:“解法虽是这般没错,但你今日对他们说的那四个字……太唐突了。”

林疏桐还沉浸在如何向眼前人解释今日这番举动,猝不及防被这话打断。静下来心道:是说“剖骨洗髓”四个字吗?

“这方法断然是用不得的,我此番去并不是为搬弄什么,也不是为口吐妄言平白叫人糟心。”

林疏桐怕她误解,忙去攥她的手,又怕自己冒失堪堪松了手。“我只想得出‘剖骨洗髓’这样简单又野蛮的道理,口无遮拦说出来确实是唐突了……若是世间有一味喝下就能在周身运转,使人骨血焕新的药就好了。”

顾淮音苦笑:“你那四个字说得连我也觉得骇人,倒不如将‘剖骨洗髓’换成‘浴火重生’既讨人欢心又教人信服。”

知道她又开始乱说胡话,林疏桐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由着她来。

但顾淮音也并非一点正经的也没有,皱着眉将今天事一并跟她说了。

“我也没查出这病症的来由,我今日去那茅草屋看了看,发现沈伯墓前有刚翻出来的新土……罢了,可能只是野外不知名的动物经过弄出来的吧。”

顾淮音话说一半住了口,不肯让她多心。

但自己对那天夜里沈伯那句“魂无归冢不得安宁”仍存疑虑,今日得见那坟上确实有翻动痕迹,棺材也露出一角,看样子绝不会是什么动物刨出来的。

有人动过那坟茔。

顾淮音没再多说什么,提了两嘴其他便将此事遮掩过去,好在林疏桐也没心思过问什么。

暑中山间风云难测,大雨伴随“轰隆”一阵雷响就从天间倾倒下来,雨势正是今年鼎盛时。

雨声“稀里哗啦”打烂繁茂林间枝叶,闹得深林燕雀无家可归。

“轰”又是声雷响,云间闪电一瞬乍亮,只一线便将睐山溪谷里照得恍如白昼。

榻上盖着薄褥浅眠的林疏桐恍然惊醒。

“疏桐……疏桐?”身旁人轻轻推她。

林疏桐坐起身来摸了摸脸上裹着的白布,长久被盖住的眼眶倏而有些痒。随后白布条被身旁那人解开,她下意识睁眼竟发现自己竟然模模糊糊能看见了。

面前黑影轮廓可辨,只是不甚清晰。

复明的感觉让她蓦然诧异,随即用轻颤的双手紧紧握住顾淮音的肩,急切的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却听顾淮音吃痛闷哼一声,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将她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开。

还没来得及高兴,林疏桐又以为是自己力道太重弄疼她了,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

却听顾淮音道:“疏桐,你何苦留我?”

声色还是熟悉的声色,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苦涩。

林疏桐被她这没由来的话一惊,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可心里仍是慌张的,好似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

“你、你怎么了?”

“轰”地又是电闪雷鸣,天上白色亮光透过薄薄窗纸映在二人脸上,照见顾淮音脸上一片血色。

饶是林疏桐刚才复明,只一眼,也被她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吓得说不出话。

脸上颈间十几道深可见白骨的口子外翻,肆无忌惮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外露的唯有一点好皮竟也被青痕覆盖,简直触目惊心。

“我本不是睐山里人,如今染了此处的病症落的这样的下场,全拜你一句‘剖骨洗髓’所赐。”

顾淮音薄唇轻启,林疏桐再没听过比这更毛骨悚然的了,偏偏哭也哭不出泪来,酸涩哽了满口如刀割一般发不出声。

“疏桐……我受不住,我陪你在清平堂这几年权当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若是当真有心,何苦留我呢?”

顾淮音又将这话重复一遍,林疏桐听得如雷贯耳,好一阵眼前发昏,她硬是咬着牙捱,死死盯住顾淮音的唇。

“不……不是这样……”林疏桐咽下苦涩,嘶哑着声音开口,可又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什么,难道当年不是自己执意留下她的么?

她还欲去扯顾淮音的袖子,窦然发现自己手上握着一把尖刀,刀刃上淌着血。

林疏桐还没来得及怕,就见顾淮音一把握住刀刃,带着她的手刺进胸膛里。手上一片温热触感,却松不开。

“你对我的那些私情我已然知晓,我念着你救我一命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又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好再见你呢?”

舌下苦,心绞痛。

太多惊骇景象重叠在一起,林疏桐已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快分不清生与死了,她一动不动失了神一样,终于神识被如海潮般的暗黑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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