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如同陷入一汪万丈深的泥沼，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沦，却又无法动弹半分。

当姜川再次睁开眼睛，一睁眼就发现他的视野窄得可怜。

他正落足在一片大雾翻滚的地区。

翻涌的雾气隔断了他的视线，他无法望见更深更远处的东西。丝丝雾气附着在他的皮肤上，薄纱一样带着一点冰凉。

一尊不知是自然损毁还是人为损毁的石像静立在浓雾之中，也静静矗立在姜川眼前。

石像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它高高的底座下散落一地的碎石，间或夹杂着猩红的血迹，正从神台处缓缓流出，流向姜川所站的地方。

姜川心头突突一跳，往前走近好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截断掉的手掌，一颗已经离体但仍然疯狂跳动的心脏，一对血淋淋的眼睛，再往上是……一张苍白的脸。

卧槽！

姜川吓了一跳，下意识大步往后退开，再次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把下巴搁在神像伸出的手掌上，半阖着眼睛昏昏欲睡。

……是那个精神病。

姜川抚了抚惊魂未定的心脏，谨慎地打量起苏铁来。

他依旧很安静——是那种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安静，几乎和周围的死物融为一体。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怪他刚刚第一眼将他误认成死尸，这人皮肤白的过分，冷冷的白，全然失却血色，确实不像健康的活人。

眉眼倒是柔和无害，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大多时候都是耷拉着眼皮，病恹恹的，看不出一点狠戾和攻击性。整体气质孱弱，却并不阴柔，不带女气。

面对这样一张脸，姜川很不想承认，对方是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精神病。

不过，只是穿着一身精神病院的衣服，也不能说明他一定就是精神病吧？

姜川心头生出几分朦胧的希望来，他试探性地说道：“你好，我叫姜川，是你的队友。你刚刚也听到了，我们现在被拉进主神的异度空间里，需要一起合作通关。”

“很好。”苏铁终于正眼看他了，“你很真实。”

姜川问：“你能不能先从神像上下来？我们需要先确定一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苏铁：“这里是我的梦境。”

姜川无奈解释：“不，这里不是你的梦境 。我们正处在主神游戏《危险信仰》里面，这个游戏的死亡率很高，让我们一起齐心协力，想办法活下去吧。”

苏□□视他良久，随后从神像旁跳下来，在姜川身边站定，却不搭他的话，只是用那双漆瞳凝睇着姜川，直到将姜川看得寒毛竖立，他才放声大笑起来。

“你有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的意识，简直太像个真人了！”

“我已经能自主掌控我的梦境，创造一个真实的人了！”苏铁哈哈大笑，“药拦不住我，机器拦不住我，哪怕是那个装聋作哑的上帝，他也拦不住我了哈哈哈哈！我终于变得更疯了！”

“……”没救了，真的是个精神病。

姜川的大脑里绝望地闪过电子音曾经给出的信息：

【……精神极度不稳定，随时游走在暴走边缘的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精神病……】

姜川手莫名一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心态和声线同时保持稳定：“我就是真人，货真价实的人。”

哪怕他现在觉得这个精神病根本不会听他的话，但姜川依旧勉力解释：“我们确实在一款游戏里，而且，这个游戏的死亡率很高。”

姜川说着，下意识瞥向旁边的浓雾。

他这辈子干不过不少惊心动魄的事，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和黑雾虽然诡异，但不至于让他害怕到束手无策。

只不过生性谨慎、喜欢稳重发育的姜川依旧希望他能有一个靠谱的队友，好把生存率提到最高。

但愿这个精神病还保有一丝理智，能好好把他的高智商用在合适的地方，最好现在立马冷静下来，和他一起想办法破局。

不然等待他们两个的，可能都是死亡的下场。

姜川话音一落，苏铁的笑声停下来，又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姜川看了许久。

也许他恢复了些许神智？姜川觉得这次苏铁的目光好像变得认真了许多。

等待了两秒钟后，苏铁说话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吞咽唾沫。在你看向我的十几秒内，你一共产生了三次吞咽动作，五次皱弄眉头，一次瞳孔不自觉收缩。这说明你目前所处的环境或者你正面对的人让你感到不安、害怕，你感到很危险。”

“市面上常见的男士衬衫都是右扣左搭，但你的衬衫却反过来，扣子钉在左边——你的衣物是私人定制的昂贵物品，左扣右搭的设计是为了方便左撇子穿衣服，你是个左撇子？不，你不是左撇子。”

“刚刚你焦虑的时候，不停用右手抚摸你右耳耳钉，你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一个惯用右手的人，却穿着专为左撇子量身定制的衬衫——你正在伪装另外一个和你自身完全不相符的身份。”

听到这，姜川愣了愣，想要摸耳钉的动作停在半空。

苏铁并不理会他的诧异，继续自顾自说道：“在你试图说服我的时候，两腿微岔开，重心后移……哇哦，你随时准备逃跑——你明明觉得危险还是要来说服我，看来你对自己拙劣的言语技巧很有自信。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你是一个演技拙劣、自大、又胆小的骗子。”

换作之前被人挑破伪装，又如此不留情面地奚落，姜川只会恼羞成怒，但此刻，他简直大喜过望！

谢天谢地！这个精神病的高智商好像是真的！

姜川心头重石莫名轻快了几分，他耸耸肩：“他们都说我是骗子，可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个骗子，也从不觉得我的演技拙劣，我只是擅长给每个人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再拿走相应的报酬。但是……”

“我乐意认同你的全部推理。你说我什么我就是什么，只要你承认我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姜川万分期待地问：“那么，你现在相信你不是在做梦，相信我是一个真人了吧？”

“不是梦？”苏铁轻飘飘瞥他一眼，“如果这不是我的梦境，我怎么会对你的信息了如指掌？别傻了，我在做梦，你是我在梦里创造出来的真人。”

“……”我日！神经病！

姜川的脸色铁青中透着黑，已经不能单单用难看来形容。

姜川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答应那个异装癖的组队邀请，而是选择了这么个思想在做布朗运动，完全不受管束的疯子做自己的队友。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说服苏铁。

苏铁确实聪明，但他这个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根本不适合当队友。

正在此时，姜川忽然听见一阵有别于刚才那道冰冷电子音的机械声在脑海里响起：

【玩家姜川首次进入游戏，系统正在检测中……】

【系统检测完成，系统面板正在生成中，请稍后】

【玩家：姜川

精神值：89/100（你是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诡物最喜欢你这样的新鲜贡品。

注意：不要让你的精神值跌破60。精神值低于60将开始被污染，更不要让你的精神值跌破0——你不会想知道精神值跌破0之后，会有怎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特性：你生性谨慎，是天衣无缝的骗局的制造者。你擅长招摇撞骗，总能让人轻易交付信任。讲究的你厌恶粗俗，喜欢美丽得体的事物。你的品性比起盗贼来好上那么一点。你喜欢等价交换，你追求公平。

技能：公平交易lv1(你给予了什么东西，就要拿走相应的报酬。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工具栏：无】

等等，有挂！姜川一扫刚才的阴郁沉重，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

现在好了，有了这个面板，他终于不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了。

只是没等姜川一颗心落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锤打声，同时，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郁了。

姜川一个激灵，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蓝白色病服的精神病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一块石头，正吭哧吭哧砸着自己的脑袋，哪怕脑门已经鲜血淋漓也不停下来，仿佛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出去，出去！从我脑子里滚出去！我不要什么系统！！”

“醒醒，快点醒过来！！！”

姜川：“……”

原来，苏铁也有挂。

不对，应该说，他真的病得好重。

“不对……”一直在敲打自己脑门的苏铁忽然停下动作，他意识到了什么，“如果这是梦境，那么我现在早就应该醒来，脑海里的声音就会消失。剧烈的疼痛依旧无法让我从梦中清醒，那么也就是说……这里不是我的梦境。”

那么，刚才他听见的电子音，什么病人，什么骗子，什么杀人犯，都是真的。眼前的这个骗子，这个叫姜川的男人，也是真人，不是他创造出来的。

他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游戏里，中途离开会死，不通关可能也会死。

苏铁立在原地，脸色微微发怔，任由额头的伤口淌血也不去管它。

直到鲜红的血液模糊了视线，他才偏过头去看姜川，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齿。

白牙衬着鲜红的血，像一把能划开皮肤的尖刀，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把人的喉管割开。

“……”姜川下意识摸了下脖子，沉默着又往后退一步，心头的不妙感更重了。

“你看见了。”苏铁肯定道。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见了，你知道了。”苏铁道，“你知道我是个精神病了。”

“……”姜川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血滴从苏铁微弓起的眉弓骨滴答往下掉，掉落在他的脸颊上，唯独避开了那双淡漠平静却透着一丝疯狂的眼睛。

苏铁说：“你要是敢说出去，你会死在我的手里的。”

“……说什么？”姜川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在后悔选择苏铁作为队友的决定了。

“说我是个精神病。”苏铁道，“我不想让人看出来我是个精神病。你，明白？”

……不想让人看出来你是个精神病，这恐怕很难。

姜川点头：“明白，我不说。”

姜川也不知道苏铁信了没信，总之在他这句话之后，苏铁不再看他。

他扔掉了手中的石块，又揩了揩脸上的血抹到胸口上。

红色的血迹模糊了他蓝白病服上精神病院的标签。

这之后，苏铁又从兜中拿出一块纯白的手帕，将脸上的血污一点点仔细擦拭干净。

很快，他的脸重新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样子，如果不去仔细看他额头的伤口，根本不会发现他曾经受过伤。

将自己擦拭干净的苏铁将手帕叠好收起来，又抬眼看向姜川。

“为了确保你不说出去，我决定接受你的邀请，留在你的身边，做你的队友。”苏铁将手帕叠起，放回自己的口袋，向姜川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姜川：“……”大可不必。

姜川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和苏铁组队，但理智告诉他，有帮手总比没有好。

于是他默不作声，暂且同意了苏铁的话。

就在这时，他脑海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欢迎来到窃火者的神庙。】

【于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不知多少万年前，窃火者将火种带到人间，驱逐黑暗。此后，当太阳下山，黑夜妄图席卷，窃火者燃起的火种就是太阳——不会坠落的永恒烈日，无尽燃烧，照彻长夜。】

【旧的秩序已经消亡，窃火者难觅其踪，但祂的信徒依旧追随祂的脚步，传颂祂的事迹，推崇祂的无畏与无私，祈求祂再次将光明带回迷雾笼罩的人间。】

【然而窃火者微薄的信仰之力，可以帮你抵抗迷雾的侵蚀，为你提供暂时的庇护之所，却无法让新的火种再次普照这片黑暗大地。】

【倘若你决心踏上寻找的旅途，这里有一句窃火者留下的忠告：远道而来的旅人啊，当心你所遇见的一切，请不要让徘徊在神庙外面的生物发现你的精神不正常。】

“……”

姜川下意识看了苏铁一眼，觉得这波可能要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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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