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方舟之上与遥远的回音
闻域那句“我们要把一切，都拿回来”，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小小的房间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它宣告了一个目标的诞生，一个联盟的成立。但当那股由震惊和愤怒催生出的激昂情绪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三个人之间，尤其是闻域和海然之间，一种巨大而沉重的尴尬。
他们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精神世界里，他们是毫无保留的灵魂伴侣，分享过最深邃的思想和最私密的脆弱。可在现实中，他们是刚刚相识不到一小时的、来自两个极端世界的个体。一个是满身油污、气质冷硬的维修工；另一个是纤尘不染、清冷高贵的王子。
海然看着闻域工装上已经干涸的、不知名的污迹，和他下巴上那道被风沙磨砺出的划痕，再回想起精神世界里那个会为他讲解超新星爆发、声音温润如玉的“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和……愧疚感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当年那个充满好奇心的决定，眼前这个人，或许根本不会经历这一切。
闻域则在海然那双与“蓝”别无二致的海蓝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他下意识地将手揣进兜里，想掩饰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五年地狱般的磨砺，让他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来面对世界，却在这一刻，在这张他最熟悉的脸面前，感到了一丝无所适从的窘迫。
“咳，”还是贾丽打破了沉默，她像一个战地协调员，迅速切换到了务实模式，“天色不早了，砂尘星的夜晚有二级沙暴。闻域先生，你住的地方……安全吗？海然殿下，您和您的护卫，有住宿安排吗？”
这个问题非常现实，直接戳中了两人之间最显眼的鸿沟。
“我住的地方不适合待客。”闻域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的铁皮集装箱，连他自己转身都嫌狭窄，更别提容纳一位王子。
海然的护卫队长适时上前一步，对海然低声道：“殿下，‘信天翁号’已进入待机模式，全舰生活系统和防御系统开启，是目前本星球最安全的居所。”
海然看向闻域，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和不确定。他想邀请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邀请他，是以什么身份？一个刚刚认清的“网友”？一个同病相怜的受害者？还是……别的什么？
“闻域先生，”贾丽再次助攻，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的身份是本案最核心的人证，你的人身安全是第一位的。在查清‘梦图科技’的底细之前，我认为‘信天翁号’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你们需要一个绝对私密和安全的环境，来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闻域沉默了。他知道贾丽说得对。但他一想到要踏入海然的世界——那个属于王子的、豪华的星舰，就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那代表着一个他曾经拥有，而后又被无情剥夺的世界。
“我需要你的帮助，闻域。”海然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一个人，找不到真相。你也一样。我们现在……是盟友，对吗？”
盟友。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闻域心中那把名为“骄傲”的锁。他抬起头，迎向海然的目光。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或怜悯，只有真诚和请求。
“……好。”他最终吐出了这个字。
当闻域第一次踏上“信天翁号”的甲板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天壤之别”这个词的含义。
迎接他的是一个自动化的全身净化程序。柔和的粒子流扫过他的身体，瞬间清除了所有的灰尘和污垢。当他走出净化通道时，一套崭新的、质地柔软舒适的深灰色居家服已经由服务型机器人捧着，等候在一旁。
他被引到一间宽敞的客房。房间的色调是柔和的米白与浅金，一整面墙是舷窗，可以看见砂尘星暗红色的、被风暴笼罩的天空。房间里有独立的卫浴，水流的声音让他恍惚了一下——他已经快忘了上一次用真正的热水淋浴是什么时候了。
当他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污迹，换上干净的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海然正站在舷窗前等他。他也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丝质便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闻域的短发还在滴水，他有些不自在地用毛巾擦拭着。
“感觉好点了吗？”海然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液体，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嗯。”闻域接过杯子，低头看着里面清澈的液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蔚蓝星的‘静神花茶’，可以缓解精神疲劳。”海然解释道，打破了沉默。
“谢谢。”闻域喝了一口，一股温暖的清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抚平了他心中一部分的焦躁。
“我让厨房准备了晚餐。”海然说，“你……应该很久没吃过真正的食物了。”
闻域没有反驳。营养膏的味道他已经吃了五年，味觉几乎退化。
晚餐在星舰上层一个视野开阔的小餐厅里。没有繁复的礼节，只有两个人，几样精致但分量充足的菜肴。闻域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良好教养，并未被五年的苦难磨灭。
海然则吃得很少，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闻域。他看着那双曾经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此刻却握着刀叉的手，看着他吃饭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脸上那道在柔和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狰狞的伤疤。
他和“辰”重合，又完全不同。 “辰”是完美的精神体，是思想的化身。闻域是真实的血肉之躯，带着伤痛，刻着沧桑。这种感觉很奇特，像是一直在阅读一本珍爱的书，却在某一天，书里的主角活生生地走了出来，告诉你他的人生，远比书里写的要坎坷得多。
“关于凌薇，”闻域吃完后，主动开启了正题，他需要用工作来掩盖此刻内心的波澜，“你了解多少？”
“我只在五年前的项目对接会上见过她一次。”海然回忆道，“一个很聪明、很专注的女性。当时‘梦图科技’的代表是高峻，凌薇是技术总负责人。高峻负责夸夸其谈，而她负责解答所有技术细节。”
“她就是这样的人。”闻域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她是我们那一届在量子物理和神经交互领域最顶尖的天才，甚至比我更纯粹。她认为科技的终极目标是弥合人类的隔阂与孤独，而不是创造牟利的工具。高峻……恰恰相反。他是个野心家，很会利用人心。”
闻域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几乎可以肯定，凌薇对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高峻很可能是在他们分手后，利用了她留下的技术漏洞，甚至……盗用了她的核心算法，才实现了商业化，并找到了非法链接你精神意识的方法。如果能说服她，她会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
“她会信我们吗？”海然问出了关键。
“不知道。”闻域摇头，“五年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但我们必须试一试。”
计划在贾丽的加入后迅速成型。
他们在一个由“信天翁号”主脑“海妖”控制的、绝对安全的会议室里，制定了三步走的战略。
第一，由闻域负责联系凌薇，争取她的信任和支持，获取最直接的技术证据。第二，由海然以蔚蓝星王室的名义，通过外交途径，向星际联盟最高法庭申请对“闻域诉梦图科技财产纠纷案”的“新证据介入调查”，并对“梦图科技”发起“侵犯公民精神链接权”的独立诉讼。这能从法律和政治层面上，将高峻拖入泥潭。第三，由贾丽负责舆论。她不会立刻抛出全部真相，那太过惊世骇俗，容易引起反弹。她会像剥洋葱一样，层层递进。先是深度报道闻域在砂尘星的生活和救援事迹，重塑其公众形象；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抛出“蔚蓝星王子神秘到访砂尘星”的新闻，引发公众猜测；最后，在法庭介入调查后，再放出“虚拟偶像背后可能存在真实原型”的重磅炸弹，彻底引爆舆论。
三条线，齐头并进。
“好了，”贾丽看着自己的计划，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万事俱备，只差第一步了。闻域，联系她吧。”
闻域点了点头。他走到会议室的中央，一个全息通讯台升起。海然的护卫已经通过王室的加密渠道，找到了凌薇如今在首都星的私人通讯地址。
闻域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按下了那个五年未曾拨通过的号码。
信号接通中……
一声，两声，三声。
就在闻域的心沉下去，以为无人接听时，通讯被接通了。
一个略带疲惫，但依旧清脆知性的女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讶。
“……闻域？”
听到这个声音，闻域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凌薇，是我。”
对面沉默了足足五秒钟，似乎是在确认这不是一个恶作??????的玩笑。然后，凌薇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关切：“真的是你？你……还好吗？这些年，你到底在哪？”
“我没事。”闻域略过了这个问题，他知道时间宝贵，“凌薇，我需要你的帮助。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说。”凌薇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这件事，关于‘梦图科技’，关于高峻，也关于……‘蓝’。”
当“蓝”这个名字被提及，通讯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久，也更沉重。
闻域能感觉到，凌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凌薇，”闻域加重了语气，“我找到了一个受害者。一个因为‘蓝’而人生被彻底改变的受害者。我想，当年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个。你，或许也是。”
终于，凌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你在哪？我们必须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