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狙击镜头穿过细细密密的雪帘，准确地捕捉到了远方的一抹黑——那是只存在于第二禁猎区外围的一片雪松林。

沉甸甸的白从天空压下来，落在针形的枝叶上，又簌簌滑落。冷风呼啸而过，吹起了一路雪沫子。

天空中的精灵不敌野蛮生长的恶魔，就像是这片常年黑沉、无视自然规律的松林一直在向外扩张。

镜头模糊，清晰，模糊，清晰，十字准星缓缓定在了一个小黑点上。

——一条从松林里蜿蜒出来的小路，一个入口。

嘴里的冰块早就化了，呼吸在此刻灼热起来，少年直起身，扶住明蓝色的护目镜。

“我说诺休，咱能别这么千方百计找死吗？”耳麦里传来唐的声音，“你想进帕里诺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啊，你就非得跟那老师杠，找这么个糟心法子……”

“不能，”诺休回他，扛着狙击枪走向几步外的越野车，“帕里诺硬性规定，只有哨兵和向导才有资格入学，而夏教官只给我三天时间，要是我三天之后没能觉醒，这辈子都和帕里诺无缘了。”

新世纪开初，陨石降落，部分人类觉醒成为哨兵和向导，哨兵拥有发达的五感，战斗能力强，而向导则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进行精神层面的透视和攻击。

帕里诺是第一所只针对于哨兵和向导开设的学院，底蕴和资源寻常院校不可比，是哨兵向导们的梦中情校。

可以说，哨兵向导们只要年满十八，就都会来帕里诺一试，通过了每年一度的考核就能成为帕里诺的学员。

“然而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只是个普通人。”诺休叹了口气，把枪往副驾一扔，转身靠在了门上。

唐给他找来的这车是辆废弃的军用车，改造后勉强能上路，只是里边的暖气通风设备不大灵光，在进入禁猎区影响范围后统统歇菜。

“我可没见过哪个‘普通人’能把哨兵都撂倒。”

唐在对面幽幽道。

“诶我说你这体质真的很神奇哈，明明从来没经过‘觉醒热’，身体各方面素质却跟同层次的哨兵不相上下，甚至还能压过一头。”

“没有精神力，但在模拟舱里对精神力的调动却很熟练，一点不输向导……你怎么就还没觉醒呢？一般人最迟十八岁都会觉醒啊。”

诺休没有说话，灌了一口热酒，呼出的热气模糊护目镜，但并不妨碍他凝望远方那条路。

“5分58秒后，我进入禁猎区。”他又灌了口酒，脏腑好像都在发烫。

“不是，真不在考虑考虑？！”

新世纪初，六块不明陨石降落在世界各地，由此拉开了哨向时代的序幕，这些陨石磁场诡异，自部分人类觉醒成为哨兵向导后就在不停扩张，最终形成了人类难以踏足的六大“禁猎区”。

与此而来的，还有一些难以捕捉的怪物——“骇种”，因能力诡异繁衍成因不明而由此得名。

骇种的能力与哨兵向导相似，因此有推测说，或许禁猎区的中心有能使人觉醒的“物质”。

这也是诺休此行的目的。

“第二禁猎区内区的入口五年打开一次，每次出现在昼夜交替时候，持续时间三分钟。”

诺休上车，开始逐个检查随身装备，他身体里仿佛有一个沙漏，每一粒时间的流逝他都了然于心。

“但是由于第二禁猎区的内区和外围时间流速不同，外围按现实时间，而内区则根据外围‘黑松’上雪花滑落的速度计时，也就是说入口真正开启的时间更早，也更快。”

护目镜被掀起一角，橙黄的斜阳落进少年薄而透的眼瞳里，那只眼的眼尾上挑，泛着红，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点邪性。

诺休放下护目镜，有条不紊地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

那头的唐还在震惊：“不是，你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不知道，听梦里的人说的。”

诺休善解人意地解答，不给对方一点反应时间。

“车我就不开进去了，三天后我要是没联系你，记得来这捞你的车。”

语毕，干脆利落把耳麦一摘，往车里一掷。

诺休关上车门，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入口处跋涉。

蜿蜒的路像黑蛇，匍匐在洁白无垠的大地上。

天空好像又飘起了小雪，诺休想要看清眼前的路，但雾气却先一步爬上他的睫毛，整个空间像泡在咸涩的泪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后来，天色已黑，再分不清来路归途。

几步路外凭空出现了一家酒馆，嘈杂人声传进耳畔，当诺休抬起头时，暖黄色的灯光立刻吸引住了他的视线，像在无声说：

过来，到我这来。

诺休顿住脚，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下绑在腕间的匕首，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烟雾在光线下浮沉，唐咬着烟，俯身一杆击球入洞，随即朝他招了招手：“来来来，过来陪我打几球。”

暖黄色的灯光模糊了时间和酒香，黑胶唱片断断续续吟唱，调酒师在摇酒，服务生穿梭在客人之间，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美好，尤其是记忆中的美好，总是令人忍不住沉溺。

诺休维持着那个推门的姿势，手指僵硬地扶着门，突然有一瞬茫然——

我为什么在这？

这个想法宛若藤蔓，几秒钟就疯长开来。

唐还在催他，脸上的表情逐渐不耐烦。调酒师好奇地向他投来目光，服务生端着盘子对他微笑。

身体本能在叫嚣着危险，诺休不受控地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地顿住脚。

不，不对，都是假的。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刺痛立刻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短短半秒，诺休陡然清醒，手指覆上刀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

从他踏入禁猎区那一刻开始，他就陷入了骇种布置的幻境中。

有一种常年游荡在第二禁猎区外围、被称作“比蒙”的骇种，会依靠入侵记忆、构建相似幻境进行狩猎活动。

它们往往会藏在记忆中的某个物品，或某个人身上，等待猎物放松警惕，再突然而至，用长舌撕开脖颈，蚕食血肉。

那么……这只“比蒙”会藏在哪里？

诺休眯起眼，扫视一圈，盯住对面的唐。

音乐渐入**，交响乐来到最后的篇章。

一步，两步……鞋底重重碾过一节熄灭的烟头。

当啷！

音乐戛然而止，就像有人不愿听唱片，突然把唱针提起来了。

诺休下意识看向声源。

视线穿过满堂光怪陆离，他看见两根冷白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一根又黑又细的唱针。

有人站在落地窗边的立架回声机旁，低头摆弄着唱片。

酒馆内的灯光恰好落不到那个角落，大概是看不太清，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沐浴在了透过落地窗的星光下。

星光正亮，垂在脸侧的长发宛如流动的灰色河流，映出点点银白微光。

紧接着那缕发就被捋到耳后，露出了浅水蓝般的额发。

“音乐不好听。”

声音轻而冷，和梦里人一模一样。

对方掀起眼帘，眼尾缀着银辉的水滴形泪痣仿佛生动起来，在诺休骤缩的瞳孔中跳动。

“能换一首吗？”

梦境和眼前在此刻重合，诺休脑海空白一瞬，一时间分不清这是骇种根据记忆幻化出来的，还是……真实？

从小到大，他做过很多不同的梦，唯一相同的，是梦里时不时会出现一个有灰蓝发色的人。

人们常常会忘记梦，毕竟脑海不允许潜意识浮出表面，可诺休不一样，每一个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人似乎了解他的一切，知道他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咬牙咽下的委屈，因此也总是出现在适宜的地方，哪怕不告诉他一些实用的知识，也会默默陪着他。

诺休忌惮这样的温情，但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唯一能短暂休憩的时候。

就算是梦，一直梦下去也不错，诺休一度这样想。

然而一年前，梦消失了，梦里的人也不见了，像泡沫一样，连抓都抓不住。

握刀的右手抵着刀锋，鲜血一颗一颗从指肉溢出，沿着掌心纹路流下。

紧接着，诺休大步向对方走去，伸手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探。

由雾霾灰过渡到浅水蓝的发被他一手拨开，沾血的手拉住了对方冷白的腕，留下再也抹不掉的红痕，然后猛地一拽。

诺休抓住这个徘徊在他梦境里的人。

实实在在，真真切切。

刺痛顺着手指传来，在疼痛中，诺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情绪波动太大了，换做平常，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失态。

周围一切声音消失，一切动作都静止了，诺休不用刻意扭头都知道，所有人此刻正直勾勾盯着他，像一群蓄势待发的怪物。

被意识到自己还清醒着就麻烦了。

诺休阖下眼，尽量放松肩颈肌肉，平复乱了的呼吸，慢慢松开握住对方的手。

然而他刚刚松手，那只冷白的手就追了上来，沿着指缝，轻柔又不容反抗地扣住了他的掌心。

肌肤相贴，那只手意外的暖和柔软。

诺休倏地抬眼，之见对方正用那双漂亮的蓝眸静静看着他，一根手指抵住唇。

“嘘。”

——不要让窥视的怪物发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