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之痕
北境的风,似乎永无止息。离开了相对背风的雪坡,真正的严寒与险恶才初露峥嵘。并非仅仅是能冻裂岩石的低温,更可怕的是夹杂在风中、无形无质的“虚无之风”,它吹拂而过时,不仅带走热量,更会悄然侵蚀灵力与神识,让人的感知变得迟钝,心神容易疲惫。
镜在前方引路,他不仅要探寻路径,更需时刻以自身力量轻微地“抚平”前方过于强烈的虚无之风,为后续的两人开辟一道相对安全的通道。这对本就因规则侵蚀而灵体受损的他而言,负担不言而喻。
芥子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枷锁抗争。右臂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沉重,而是一种仿佛有无数细密根须正往她血肉、乃至神魂深处钻探的酸胀与麻痹。手背上那个烙印,幽光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在一次需要徒手攀越一道冰裂缝隙时,她的右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冰岩,指尖却突然不受控制地一颤,力道瞬间松懈,整个人猛地向下滑落了半尺!
“小心。”
平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朔的手已经适时地托住了她的肘部,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传来,将她稳稳地送上了裂隙对面。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顺手而为。
芥子站稳,立刻收回手臂,抿紧嘴唇,只低声道:“没事。”她将右手缩进袖中,用力握紧,直到指甲刺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种失控的感觉。
朔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在她缩回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而望向远处一片被风雪笼罩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雪峰群,淡淡道:“此地的风雪,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可惜少了些生机。”
芥子一怔,随即意识到,这附近除了冰雪便是岩石,何来生机?这或许是朔又一次因动用神力而出现的短暂失忆,忘记了他们正身处绝境。
接下来的路途,芥子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试图与烙印正面抗衡,而是尝试引导。当再次遭遇小股“蚀影”巡邏队的远程袭扰时,她没有动用惯用的左手短刃,而是抬起右臂,以神识艰难地牵引烙印中那股冰冷的规则之力,混合自身神力,在身前布下一片无形的、带有“迟滞”效果的领域。
两名冲在最前的“蚀影”队员闯入领域,动作瞬间变得如同陷入泥沼,被镜随手折射开的冰锥击中,倒地不起。
然而,成功击敌的芥子,脸色却瞬间惨白如雪,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下。右臂的麻痹感更重了,甚至短暂失去了知觉。
休息时,她寻了处远离两人的冰柱背后,低头凝视着手背上那愈发活跃的幽光,眼神深处是翻涌的决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必须掌控它,否则不仅是累赘,更可能成为敌人利用的破绽。
“还能撑住?”镜的声音无声无息地在身旁响起。他不知道何时来到附近,灵体几乎与冰柱融为一体。
芥子猛地将手藏起,转身,脸上已恢复平静:“没问题。”
镜没有坚持,只是灵体微闪,一只手极快地在芥子藏起的右手方向虚按了一下,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烙印的混乱波动被他引走。做完这一切,他灵体上那些细微的白色裂痕,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但他依旧沉默,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追踪着藏锋愈发清晰的剑意,他们深入了一片巨大的冰蚀谷地。两侧是高达百丈、光滑如镜的冰壁,唯有谷底一条狭窄的通道蜿蜒向前。这里虚无之风的强度骤然提升,甚至连光线都显得有些扭曲。
就在他们行至谷地中段最狭窄处时,异变再生!
两侧冰壁之上,毫无征兆地同时亮起数十道灰黑色的符文!这些符文与冰壁融为一体,此刻被激活,瞬间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复合结界——能量压制、神识干扰、空间封锁!
足足超过二十名“蚀影”精锐,从冰壁的阴影中、从看似坚实的冰层后显出身形,为首者,正是之前那名手持奇异棱镜法器、能引动芥子烙印的小队首领。他们早已在此设下埋伏!
“果然来了。”朔抬眼扫过四周,语气依旧平淡,仿佛眼前的绝杀之局只是一场预料之中的风雨。
没有废话,战斗瞬间爆发。
“蚀影”成员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三人一组,法术与实体攻击交织成网,更有数人专门催动那灰黑色的棱镜,散发出针对神魂与灵体的干扰波纹。
镜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内闪烁,银光流转,将攻向团队的攻击不断折射、偏转,甚至利用两侧冰壁反弹敌人的法术。但维持如此高强度的空间操控,对他负担极大。
朔则站在原地,大部分攻击在靠近他时都会莫名落空或相互抵消。他偶尔抬手,指尖轻点,袭向他或芥子的最致命的几道攻击便会无声无息地湮灭,或是调转方向攻向施法者本人。每一次看似轻描淡写的出手,他周身的光线都会产生一刹那的扭曲。
而芥子,成为了敌人重点照顾的对象。不止一道那种引动烙印的干扰波纹精准地罩向她,同时还有数名擅长近战的敌人悍不畏死地扑来,刀锋直指她要害。
右臂的剧痛与脑海的混乱再次袭来,芥子咬破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左手短刃挥舞得密不透风,格挡着攻击。她试图再次引导烙印之力,却发现这次烙印的反应异常狂暴,几乎要反客为主!
就在这时,那名小队首领看准镜被另外两组敌人拼死缠住的瞬间,手中棱镜幽光大盛,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灰黑光束,如同毒龙出洞,绕过镜布下的层层空间折镜,直射正在应对侧面攻击的朔的后心!这一击,蕴含的墟力阴冷刺骨,显然动了杀招!
“小心!”芥子瞳孔骤缩。
几乎是想也不想,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放弃了所有防御,身体本能地向前猛扑,同时将体内所有力量,连同那躁动不安的烙印规则,不管不顾地全部激发,尽数汇聚于右臂,横挡在朔与那道灰黑光束之间!
“轰——!”
幽暗的规则之力与阴冷的墟力光束猛烈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芥子布下的规则屏障瞬间破碎,那光束虽然被抵消大半,残余的力量依旧狠狠撞在她的右胸。
“噗——!”
一大口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她口中喷出,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右臂乃至整个右半身的衣衫瞬间被侵蚀性的力量撕裂,皮肤下那幽深的烙印光芒疯狂闪烁,如同燃烧的鬼火,迅速向她脖颈和心脉蔓延。人在空中,她便已彻底失去了意识,气息如同风中残烛。
“芥子!”镜清冷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急促。银光爆闪,强行震开纠缠的敌人,空间之力席卷,试图接住她坠落的身体。
朔在那道灰黑光束被芥子挡下的瞬间,身体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彻底冷了下来,落在了那名因全力一击而暂时僵直的小队首领身上。
他没有去看坠落的芥子,也没有去看焦急的镜。
只是抬起了手。
并非指向任何敌人,而是对着这片被结界封锁的谷地,对着两侧的冰壁,对着这方空间的本身。
轻轻向下一按。
“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密麻麻地响起,仿佛整个世界的基础结构都在哀鸣。两侧高达百丈的冰壁,连同其上闪烁的结界符文,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无数裂痕!整个谷地的空间开始剧烈扭曲、折叠,光线被撕扯成混乱的色块。
那二十余名“蚀影”精锐,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瞬间的空间错乱与冰壁崩塌中,被彻底吞噬、湮灭!
一击,天地皆静。
唯有崩塌的冰雪轰鸣,以及芥子那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生机,标志着这场惨烈遭遇的终结。
朔站在原地,衣袍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猎猎作响,身影依旧挺拔。他缓缓收回手,周围那毁天灭地般的异象渐渐平息。
无声的守护
巨大的冰蚀谷地已化为一片死寂的废墟。两侧冰壁彻底崩塌,堆积如山的碎冰掩埋了所有“蚀影”成员的痕迹。朔立于这片毁灭的中心,衣袂在未平息的能量乱流中拂动,神色平静。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镜身上——那灵体近乎透明,上面布满细密裂痕,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朔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极深的心疼。但他什么都没说,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步踏出,身形已如清风般掠过杂乱冰堆,出现在镜和昏迷的芥子身旁。他俯身,并未直接触碰,而是悬指感知芥子颈侧的脉搏,触感一片冰凉,生机微弱。她右半身皮肤下,幽暗的烙印光芒正顽固地向着心脉蔓延。
“先离开。”朔的声音依旧平稳,手臂已小心地穿过芥子膝下,将她稳稳抱起,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同伴的责任,却并无逾越的亲近。
镜无声站起,灵体因这个简单的动作而微微晃动,裂痕仿佛又清晰了几分。朔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是无声的询问与难以掩饰的关切。镜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自己无碍。
朔不再多言,抱着芥子,快步走向一处因冰壁坍塌形成的狭窄冰洞。镜跟随在后,将最后的力量用于稳定自身,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无的边缘。
进入冰洞,朔将芥子轻轻放在平坦的冰面上,动作依旧带着对待伤者的慎重。他随即盘膝坐下,却先抬眼看向紧随而入的镜,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分:“你的灵体……”
“无妨。”镜打断他,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直接走到芥子另一侧坐下,目光落在那个幽光闪烁的烙印上,“先救她。”
朔深深看了镜一眼,看到他灵体上那些刺目的裂痕,心头像是被什么攥紧。他知道镜的固执,此刻争辩只是浪费时间。他收回目光,将所有情绪压下,双手抬起,虚悬于芥子胸口上方。
温润如玉的辉光自他掌心流淌而出,笼罩住芥子,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强行阻挡烙印的蔓延,更滋养着她枯竭的生机。
代价立现。他身旁的冰壁,时光开始紊乱,凝固与消融疯狂交替。他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空茫。
在芥子气息稍稳的间隙,朔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们方才……是否路过了一片赤杨林?” 北境苦寒,何来赤杨?
镜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知道这是朔神魂负荷过重的表现。他没有去看朔那因记忆混乱而略显空茫的眼睛,而是直接行动——将灵体的手掌坚定地覆盖在芥子右臂的烙印之上。
他闭上眼,灵核辉光流转,主动将烙印中最混乱、最具破坏性的规则概念,通过“映照”引入自身灵体。
“镜!”朔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镜的灵体正在承受何等痛苦,那些裂痕在肉眼可见地蔓延、加深。心疼与一种近乎愤怒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但他不能停下对芥子的救治,只能看着镜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分担。
每一丝规则概念的引入,都仿佛在镜的灵体上再添一道伤口。他的身影变得更加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朔紧紧抿着唇,输送向芥子的神力更加磅礴、稳定,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稳住芥子的情况,才能让镜尽早解脱。
当芥子终于艰难地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朔紧绷的侧脸,和他望向镜时那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深沉的痛惜。她也看到了镜那布满裂痕、近乎透明的灵体。
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气若游丝:“这下……可真成‘共同体’了。”
朔缓缓收回手,周身的时光异象平复。他没有看芥子,目光始终落在镜那收回的、布满裂痕的手上。听到芥子的话,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我们从未不是。” 这句话,更像是对镜的承诺,沉重而坚定。
镜缓缓站起身,灵体上的裂痕依旧狰狞。他沉默地退到洞口守护,背对两人,但朔的目光,却久久地、沉重地落在他那仿佛一触即碎的背影上。
洞内一时寂静,只有洞外风雪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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