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盛京至辽河的官道上颠簸了三日,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困在驿站。静书蜷在草堆里,听着帐外风雪呼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中的骨雕小马——这是阿玛留给她的护身符。
七年前,父亲阿达海因藏匿御用兜鍪罪被处死时,她才五岁,只记得母亲抱着她哭。后来母亲也病逝了,她被送到了安济院。柳枝姐姐见她总做噩梦,便雕了这匹小马给她:“马能跑,带着你的魂儿远远的,离开这些苦。”
“罪婢!还愣着干什么?生火去!”军医的吼声撕裂了她的回忆。静淑抬头,见三个朝鲜降兵被推进门,其中两人抬着个伤兵,那伤乒胸口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乒,痛苦呻吟着。军医正一脚踢翻她的药篓:“血竭草呢?贝勒爷的萨满药膏缺这味主药!”
静淑扑过去护住药篓——那是她从安济院带来的习惯,总把草药看得比命重。
“罪婢也配碰主子的药?”军医啐了一口,抽出腰刀。
“住手。”多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肩上落着雪,目光扫过静淑手里的松木小马,眼神微动,“她若救不活图尔根,你再处置她不迟。”
静淑跪在图尔根身边,剪开他染血的里衣。箭伤在胸口,是朝鲜“鹤嘴箭”的弯钩创口,边缘泛着黑——中毒了。
“是竹山的断肠草。”图尔根喘着气。
静淑心头一震。竹山……柳枝姐姐提过的地方。她掏出银针,扎向图尔根的曲池穴,针尖却在离皮肤半寸处停住。
“若救活他,军医必说我僭越……可若不救,他必死。” 她瞥见军医腰间的刀,又想起安济院嬷嬷的戒尺,“柳枝姐姐说医者仁心,可我的手,只配捣药。” 指尖的黄渍(常年捣药染的)在火光下刺眼,“罪婢的针,不该碰贵人。” 可银针却像长了脚,自己往穴位上凑——那是柳枝姐姐在安济院教的,说“心正,手便正”。
“怕了?”多铎忽然蹲下来,刀尖挑起她的下巴。
冷铁贴着皮肤时,静淑浑身僵住。
“他要杀我吗?” 她看见他玄色衣袖上的暗纹,是盛京贵族才用的冰裂纹,“七年前,他也是这样站着,看阿玛被拖走……” 刀尖移开的瞬间,她竟有些恍惚,“原来贝勒爷的袖口,也沾着草药味?” 那点若有似无的苦香,和她捣碎的血竭草一个味道。
多铎的目光落在她后颈——那里有一小块胎记,像片枯叶。他指尖摩挲着刀柄,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
当静淑因恐惧而指尖发抖时,多铎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笑一声,转身走开,只留下一句:“若救不活人,你就跟着陪葬。”
“他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静淑望着他转身的背影,“那句‘陪葬’说得太快,像在掩饰什么。” 她忽然注意到他刀鞘上凝结的冰霜,在火光下闪着微光,“七年前,他的刀鞘也是这样冷……可刚才,他的手好像没那么稳。”
三更天,图尔根的毒终于逼出。静淑瘫坐在草堆里,摸出骨雕小马。火光下,她忽然发现小马底部似乎可以旋开。用力一拧,暗格里滚出几粒细小的种子——是血竭草的种子。
“此物乃当年阿达海之物,”多铎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既是他女儿,便用你的医术赎罪。”
静淑的泪砸在骨雕上。
“他知道了……我终究还是成了阿达海的女儿。” 她蜷起手指,种子扎得掌心生疼,“可我只想做个无名无姓的罪婢,为何连这点奢望都没有?”
多铎看着她蜷缩的背影,忽然想:“这丫头倒比她父亲倔。” 狐裘扔出去时,他嘴硬想:“冻死了还得找人熬药。” 但心底有个声音在笑他:“骗谁呢?”
“他允许我……开口?” 她望着他刀鞘上凝结的冰霜,忽然想起七年前风雪中,他也是这样站在父亲尸身旁,“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和现在一样……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掌心的种子被体温焐热,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若这颗心能为我跳一次,该多好……” 她猛地惊醒,“静淑!你疯了!”
静淑抱着药篓冲进院子时,朝鲜降兵正与清军对峙。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骨雕底部暗格中的血竭草种子倒在掌心,高高举起。
降兵们愣住了。这个被称作“罪婢”的少女为何要拿出种子?
静淑转向多铎,用满语急切地说:“贝勒爷!请通事告诉他们,这些种子能在朝鲜种出血竭草,不必强夺药材!”
多铎凝视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忽然抬手,用刀鞘轻轻拨了拨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去吧。” 他声音低沉,“本王准你开口。”
通事转译后,降兵放下武器。多铎接过她手里的空药篓,指尖故意擦过她手背。他转身时狐裘带起一阵风,“开药铺?哼,留你在眼皮底下,才好盯着。”
风雪渐歇,静淑望着盛京的方向,轻声说:“柳枝姐姐,我会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她怀里的骨雕小马,贴着她的衣襟,像一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多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这颗心或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颗都要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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