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戎远客(二)

时亭进葛院的时候,青鸾卫指挥佥事严桐正好来迎,脸色十分颓败。

“时将军节哀,葛大人他……”

“我知道,把你这边情况说一下。”

严桐将喉间的哽咽强压下去,道:“葛大人带回来的东西失踪,凶手和苗伯都没找到,属下已经将附近街坊封锁。”

时亭沉吟片刻,补充道:“将葛院近日相关人员的行踪整理出来,包括暗卫,还有周围住户的异常。”

严桐:“明白。”

时亭又交代了些其他事宜,待严桐领命离开,抬脚往院内走。

里面青鸾卫见了时亭要行礼,被抬手阻止,俯首继续做事。

时亭抬头看去,整个院子和记忆中没有太大差别。

小而破,老且旧,陈设也简单,除了一口爬满青苔的井,便只有两颗杏树。

过去那些年,时亭每次回京,都要来这看看,葛老头那怕腿脚不便,也会提前在院门口等他。

然后无一例外地,每次都用杏花酿招待他,拉着他和苗伯谈天说地

——当然,主要是老头自己说个没完。

老头什么都爱讲,从北境的风沙万里讲到江南的三秋桂子,从大楚的山河社稷讲到路边相追逐的半大孩童,或是说一段年轻时随商队走南闯北的故事,亦或是来了兴致,炒一盘狗见了都摇头的“拿手好菜”。

偶尔时候,老头会从他三十岁才在隆州考上秀才说起,到他二十年被同僚打压,再到崇合帝慧眼提拔。

喝到大醉,也会提起那位年少时教他酿杏花酿的姑娘,还有那只养了很多年却走丢的橘猫。

总之,天南海北,朝堂江湖,人生百态,什么他都知道一些,什么都能拎出来说上一说。

在时亭的印象里,没人比他更唠叨,但时亭很喜欢那份烟火气的热闹。

“死者,葛韵,年五十九,官至户部仓部郎中。”

“崇合三十二,四月廿一,遇害于自家院门外五步处,遇害时间在申时左右,致命伤为胸口刀伤。”

“整个葛院并无凶器留下,但有明显翻找痕迹,此外,保护葛大人的十名暗卫皆死,致命伤为弩箭。”

时亭在廊柱下驻足,听仵作回禀完验尸情况,抬脚往堂庑走。

葛韵和十名暗卫的尸首就摆在堂庑内。

葛韵年过半百,体态偏胖,平日笑的时候,脸颊上便会堆起小山包似的肉,颇具喜感,加上性子随和,很少与人生气,附近孩子很喜欢他。

但眼下,葛韵的脸惨白,面目狰狞,和平日判若两人,身上的青色官袍也已经完全被血渗染,变成了刺目的深红色。

官袍之下,是那件已经洗得泛白的旧蓝衫。

时亭垂首看着葛院的尸首,沉默不语。

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窗户落到外面夜雨中,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二个月前,正是时亭向崇合帝暗中进言,让葛韵作为巡察御史之一,去往陇西、关内两道,名为例行巡视,实则彻查西大营账目,以寻找能够彻查西大营的有力证据和契机。

葛韵也确实不负众望,带回了关键证据,但只是还没来得及交到宫里,便已经没了性命。

“你说说看,老头子我这次要是立了大功,岂不是以后就可以着朱色的官袍了?”

“哈哈哈,刚才不过开个小玩笑罢了,就算我一辈子都只能穿青袍,也当为了咱大楚社稷走这一遭不是?”

葛韵往日的笑语犹在耳侧,而眼前的葛韵气息已绝。

他的双眼没有合上,但其中包含的,不是面临死亡的恐惧,而是夙愿未尽的遗憾。

死不瞑目!

旁边仵作犹豫一番,道:“时将军,卑职尝试过帮葛大人合眼,但……”

“那就不要合,让他亲眼看着那些人道尽途穷,以死谢罪。”

时亭的语气很冷,仵作一怔,忍不住看向他腰间的惊鹤刀,只觉隐隐泛着杀意,顿时噤若寒蝉,北辰接过仵作的工具匣,让他退下。

时亭走近葛韵尸首,俯身蹲下,与那双沉暗无神的眼睛对视,突然就想到自己还未出生时,符州老道士就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天生是个孤绝寂寥,杀孽深重的命。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点,他出生时爹娘便双双战死在抗倭的沿海战场上,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给他取。

后来,二伯父将他带到北境,养在身边当亲儿子疼,又当爹又当娘将他拉扯大,结果还没等他报答一二,就惨死在定沽关,究其缘由还和他有关。

没两年,待他恩重如山的老师也撒手人寰,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而如今,他回京没多久,葛老头便遇害身亡,待他亲厚的长辈又走一个。

可见,确实是个孤绝寂寥,亲缘淡薄的苦命。

至于杀孽深重,就更不用说了。

五岁便被身为守边大将的二伯父带到北境镇远军中,吃着战场上的沙子长大,在帝都世家子弟还在为背诵四书五经而烦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白天随二伯父提着脑袋与北狄人交手,晚上研读兵法谋略的军旅生活。

从七岁用弓弩射杀第一个北狄人开始,到十五岁领兵作战,破例封将,再到十九岁挂帅,死在他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要是都在阴曹地府等他,怕是把忘川河塞满了都塞不下。

当然,时亭并不信命,只是每次想到老道士的那句谶语,就会想到缘浅的爹娘,来不得及还恩的二伯父和老师,总会阵阵难受。

如今又加上葛老头,老天爷摆明了是要他肝肠寸断。

但时亭是个那怕肝肠寸断,也能面不改色先收拾对手的狠人。

更何况,今夜事发突然,对手压根儿不会给他施舍伤心的时间。

“工具给我。”

时亭伸手将葛韵发梢间的草屑轻轻摘下,朝北辰伸了手。

堂外夜雨滂沱,有疾风掺杂其中,听起来像是压制的呜咽。

北辰犹豫了下,将验尸工具递上

——为亲近之人验尸无疑是一种折磨,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他自小跟在时亭身边,深知时亭此时是在隐忍,无论是真实的情绪,还是毒发的疼痛。

但他也知道,时亭不需要同情,他更需要真相。

一刻钟后,北辰看到时亭的神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当即心道不妙。

“你还记得何家刀吗?”

时亭抬头,眼中寒意凛然。

北辰当即猜到了话外之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勾起来:“公子,你是说动手的是……”

话未完,尖锐的哨声突然穿雨而来

——是青鸾卫发出紧急讯息的简笛!

“一队跟我走,剩下的留守堂庑。”

几乎是瞬间,时亭下达命令,然后顺着笛声出了堂庑,北辰紧随其后。

根据笛声的短促高低,时亭解译出其中讯息,带着人疾步穿行在暴雨之中,轻盈攀上西北向的屋檐。

很快,时亭便发现了不远处屋檐上,有两道缠打在一起的身影。

一人着夜行衣,出刀凌厉,时亭只消看几招,就知道是何家刀法。

而和他缠斗在一起的那道玄色身影,却是仅凭空手接白刃,打得有来有回。

显然,后者武功绝对远在前者之上,而且后者明显有羞辱戏弄的意思,因为时亭明明看到,后者腰间是带刀了的。

“什么情况?”

北辰看着激烈的战况,吃惊不小,“这一个我都打不过,怎么还来了两?”

北辰已属高手之列,能被他如此评价,可见其棘手程度,也难怪青鸾卫会吹响简笛报信。

时亭看了眼两人周围,屋檐上有青鸾卫围住,屋檐下有刑部的人翘首观望。

但无论哪方,都不敢靠近。

时亭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握上刀柄,紧紧盯着交手的两人,打算等时机一到,就立即出手。

不过下一刻,玄衣人朝时亭这边看了眼,突然发难,转守为攻,身形快如头顶迅雷,只一招便将对手的刀击落,不待对手反应,又一脚踹在他胸口上。

然后,被踹的那人便跟黑球一样滚到了时亭脚边。

时亭下意识抬脚踩住来者,并压低重心,摆出迎战的姿态。

他半眯眸子看着玄衣人,十分警惕。

可惜对方遮得很严实,一点面部特征都无法捕捉,只能看到那身玄色衣袍。

不过侥是被夜雨浇得湿透,对方也没有半点狼狈,甚至还带着点悠闲,好似他今夜出现在这里,只是来溜达溜达,欣赏一番并不存在的月色。

时亭眼下身体并未恢复,而其他人又明显不是玄衣人的对手,所以时亭不打算在玄衣人还没吃亏的情况下硬碰硬,便试探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此时出现在这?”

玄衣人没回答,而是用下巴指了指被时亭踩住的人,意思是:

这个,送你的。

“他不会告诉你的,我已经问过了。”

说话的是被踩住的人。

时亭眉头一皱,手起刀落,划开了脚下之人的面罩,然后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不远处的北辰一看到脸,神色大变,本能地攥紧了拳头。

时亭语气很冷:“郭磊,果然是你。”

郭磊抹了把嘴角的血,仰头冲时亭一笑,道:“时帅似乎不愿看到我呢,这可真是……”

不待话完,时亭直接一脚将人踹晕,没留一点情面。

北辰见状,过来将人带到旁边捆了,并忍不住补了两脚。

玄衣人双臂交抱看着这边,在夜雨中宛如一座岿然不动的黑山,自带无形威压。

不走,但什么也不说,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时亭猜不透对面的用意,沉吟片刻,半疑问半肯定问:“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之前和他交手时,根本没拿出应有的实力,而是刻意在等我赶过来,对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同时突然有了动作。

时亭握紧惊鹤刀,严阵以待。

但等了会儿,对方却只是……对他歪了下头?

看起来,就好像他只是单纯过来帮个忙,别无他求,很疑惑时亭为什么这么警惕。

甚至,时亭还莫名感觉到了对方夹杂的几丝委屈。

委屈?

嘿,这人敢在青鸾卫面前动手,敢掺和到今天的事里,又有这等身手,谁还能让他委屈?

不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刚才确实帮了自己。

时亭转腕收刀,冲对方抱拳,道:“今日之事多谢阁下,不过阁下今晚出现在此不符规矩,还请报上身份姓名。”

对方闻言倏地轻笑一声,似乎是满意了,便以夜雨为掩护,身形一晃,飘然消失在了雨幕中。

很有一股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意味。

周围的青鸾卫不敢置信地左右环视,压根儿没看清人怎么离开的。

时亭倒是知晓对方去向,但考虑到今夜事态特殊,自己不能离开,加之毒发不久,身体撑不了多久,便只能放弃。

隔着雨幕,时亭看向外围的刑部官员,正好和蒋纯四目相对。

一看蒋纯满脸焦灼,甚至堪称菜色,时亭就知道,他们本来是要接应郭磊的。

时亭返回葛院,找了间屋子做审讯用。

北辰将抗在肩上的郭磊扔到地上,问:“公子,刚才的玄衣人哪来的?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路子。”

时亭拿过干衣裳,道:“没看到真面容,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必然是有备而来。”

北辰问:“是敌是友?证据会不会在他手里。”

时亭快速换完衣裳,看向窗外不绝的夜雨,道:“以他的武功,如果手里有证据,要么早就脱身离开,要么留下来做交易,不会是刚才的反应。”

“至于是敌是友不好说,此人出现得过于突然,又过于巧合,但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是一个有能力掀起风浪的人。”

“看来又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

北辰摇摇头,弯腰给地上的郭磊泼了瓢冷水,没好气道,“醒醒,起来接受严刑拷打了。”

玄衣人就是我们的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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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御史之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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