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受限于灾变时期的医疗水平,大部分辐射症患者都无法得到有效救治。包括但不限于基因病。」
「被宣判死亡的患者们,做出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牺牲。」
男孩刚被捡回来的时候,不会说人话。
是字面意思上的不会说人话,在外流浪太久,语言功能退化严重,无法与他人正常交流。捡他回来的人发现这一点之后,烦躁得挠了挠头,蹲下身,目光与男孩平齐,说了些车轱辘话,好像也是个不擅长沟通的。
意识到两人无法有效沟通后,捡他的人决定放弃沟通,把男孩扔在家里,让他活着,然后随便长。
男孩身上裹了条毛毯,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走来走去,然后又不管他。
“这是什么意思?带我回来是要干什么?”
被人捡回家,他没有欣喜,而是满眼恐惧。
他只是口舌不利索,脑子还是会转的。
谁会在这种时候捡个孩子养着玩呢?今天他能在这屋子里住着,明天呢?屋主人从哪一天开始,会嫌弃他碍着自己的眼呢?自己会在哪一天被扫地出门呢?
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他当然是心存妄想的。可每每想到那个满脸不耐烦的屋主人,他又会不由自主开始瑟瑟发抖,这件屋子就地变成了监狱,不知道哪一天,他就会被宣判流放。
他满心惶恐,看向屋主人的眼神里,一半是恐惧,一半是讨好。
然而屋主人总是很忙,好像天底下有操不完的心。
一周后的某一天,屋主人一杯咖啡泡到一半,突然有客来访,于是心情不悦地放下咖啡杯,皮笑肉不笑地去开门,门开了,也没放人进来,站在门口把人打发走了。
再回到屋里,男孩正捧着一杯泡好的咖啡,献宝似的递上来。
男孩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照猫画虎罢了。
次日上午,他从噩梦中惊醒,不敢再在房间里独处,跳下床,抱膝蹲在书房门口。
不一会儿,书房门开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目光交汇,一样的没有生机。
男孩听见那人声音没什么波动,理所应当般使唤他:“去给我倒杯咖啡。”
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命令,让男孩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他如获大赦。
自己的讨好终于换得了一句命令,他还有用,他留在这里还有用。
倒咖啡的时候,他双手颤抖,手背和指尖被热水烫得发红,咖啡香气顺着热气蒸腾而出,他不懂那人为什么爱喝这黑乎乎的饮料,也不敢偷尝,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应该是很香、很好的东西。
咖啡因像是会顺着气息进入身体一样,把他的神智从梦魇中拉回现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点气味,成了他在这个家中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很多年后,他可以向自己解释,跟咖啡没什么关系,那是当时肾上腺素飙升的结果。可心理上却总觉得,那个不一样。
霍成昭闻着自己满屋子乱飞的信息素味,感觉自己亢奋得可以去熬鹰。
钟彦终于醒转,眼睛还没睁开,先被霍成昭散发出来的味道熏得眉头一皱。
“我也不想,但这鬼地方不对劲,我的信息素现在不太受我控制。顺便一提,他们趁你昏迷的时候抽了你一管血。”
“抽我的血?他们打算干什么?”
霍成昭耸肩:“做检查?看看你是不是高贵的ALPHA?或者做研究?看看新型基因有没有基因病抗体一类的东西。”
摘下肩头的外衣丢回给霍成昭,钟彦嗤笑一声。从这从直白的情绪表达方式里,霍成昭认定钟彦眼下心情非常不愉快,接近历史最低值。
果不其然,钟彦下一秒就口出嘲讽:“能研究清楚我的血?生命科学奠基人的位子给他坐。”
果不其然。
这个房间是字面意思上的“家徒四壁”,除了墙什么都没有,原先可能是个仓库。霍成昭原本盘腿而坐,又是撑下巴又是拄膝盖的,怎么坐没坐相怎么来。现在不太想触钟彦的霉头,悄无声息地收敛了坐姿。
但钟彦为什么这么不高兴?霍成昭尽力去观察他每一个面部动作,觉得钟彦现在的情绪更接近于愤怒。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霍成昭接过外套,他原本在外套和短袖之间还夹着一件卫衣,此刻卫衣不翼而飞,露出手臂上几个针眼,“抽血,还打了一针莫名其妙的东西,拜那一针所赐,我现在信息素满天飞,头也有点儿晕。”
“他们……!”
“我个人认为那是用来限制我行为能力的东西。”霍成昭狗胆包天地打断钟彦,“因为在我们被关进这间屋子里之前,其他房间,或者说牢房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并且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人进去补一针,很容易被代谢掉,对人体的作用实际上非常有限。发明这东西的人是个三流货色,比你差远了。你还怕治不好我吗?”
霍成昭醒来的时间早很多,靠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跟人周旋起来,眼下,他们的处境还不算太糟。
“我们怎么办啊,先生?”霍成昭往墙上一靠,又坐没坐相起来,拖长了尾音向钟彦讨个活路。
钟彦气还没消,不是很有心情应对学生的撒娇:“等死。”
他这是有恃无恐,甚至还有余力生气。
钟彦对方舟的归属感,对学生的爱护和对基因病的执念,霍成昭都是亲自逐一确证过的。突然一下被拉进这么个火坑里,他一不恐惧、二不焦虑,只是不痛不痒地生了场闷气,要么就是太沉得住气,要么就是他知道有人会来搭救他们。
“好吧!”
霍成昭很听老人言,伸长双腿,伸了个懒腰,开始依言干等着。
霍成昭也在等。
在阳升窃听当晚,就把消息同步给霍成昭了。
所以霍成昭才能提前蹲守在房间里,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像这么个极端组织,群体心理偏激,有一定武装积累,还干得出杀人放火绑架的事,不管初心如何,发展到现在,已经算是个邪|教|组织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邪|教|组织,如果背后没有一个藏起来的“既得利益者”从中掌舵,大部分都只有一个下场——自取灭亡。
更何况这是一帮病人,非要说的话,都算是弱势群体。不用等大风大浪,说不定刚走两步自己都先翻船。
要说这背后没有人指使?
反正霍成昭不太信。
总要有人来充当精神领袖的。
“先生,我听到脚步声了。”
“我也听到了。”
霍成昭眉头一挑,把钟彦拉到房间靠后的位置,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您要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会一会?”
钟彦难得没嫌弃霍成昭,眉宇紧蹙,在心里评估让学生上去蹚雷的可行性。
不说话就是默认,霍成昭心情很好地守在门口。
开锁、开门。
霍成昭身形极快,雷霆一般冲上去,扼住来人的喉咙。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谁知道别人有没有后手,聪明人不会上来就弄死狱卒。霍成昭显然是个谨慎的,只制住了来人的动作,给人留了说话的余地。
“我知道二位心情不好,底下人办事不过脑子,冒犯了。成钊兄弟,先松一松手?我是个救人的,不是个杀人越货的。”
成钊把人推进他们牢房,自己两步越过来,挡在那人和周先生之间。
周先生颇为通情达理:“身边人不会做事,冒犯了。您别介意?”
霍成昭偷着抿嘴,看来钟彦气还没消,这会儿正借着这人撒气呢。
“有什么事先跟我说,不用看我先生。”
成钊恶狠狠捏着那人的下巴,强行让他扭头看自己。周先生骄矜一侧头,留下一个“滚远点”的侧颜。
“唉,您愿意听我说句话比什么都强。”那人拍拍衣服,装得人模狗样,“在下是个医生,很巧也姓周。不敢在您面前自称‘周医生’,叫我老周、小周都行,看您乐意。”
这人看上去比霍成昭还要油嘴滑舌,不像是“精神领袖”一类的角色。
精神领袖不该这么不稳重。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我先生和你无冤无仇,你们的人先是放火,现在又是绑架,总得给我们一个交待吧?”
“那是当然。哎呀都是误会,我听说周先生是为了那桩传言来的,这不就把二位请来了吗。”
成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再不好好说话就别说了。
“好好好我解释。咱们这里呢,是一个基因病救助基地。那三个死者也都是我们的成员,怪我们无能,折腾了这么久,一个都没救活。还是有成员在不断离世,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基因病也存在这么多年了,生死有命。旧城里死个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谁知道就有那好事的边境小报,非要拿基因病做文章,现在好了!大家都害怕了!您肯定也是听说了这事才来的,正巧遇上火化。说起杀人放火……您也知道,组织里的成员别管是在旧城还是新城,都没被人给过好脸色。现在都传什么‘基因病会传染’,呐!他们就连现在这种日子也没得过了。绝对没有跟您作对的意思,他们就是一时激愤,外加想给自己讨个活路罢了。”
“一时激愤?杀两个人助助兴?”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杀人不成,又绑我先生做什么?”
“这不是听说,周先生也对这事儿感兴趣吗?您要是愿意加入,我们求都求不来呢。让他们把您请回来,底下人会错了意。这是我们对不住二位,一会儿把人都叫过来给您磕头道歉,一个都跑不了!”
成钊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神色稍缓,递了一个眼神给周先生。
“我确实很好奇,”周先生站起身,作势就要往门外走,成钊十分狗腿地跟上去,路过老周的时候,周先生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好奇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人体实验?”
老周听得汗都下来了,这周先生真的跟道上传的一样,神秘莫测、眼力了得。
“关于基因病,最有发言权的第一是方舟,你肯定知道是哪,第二是我。你在这里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小作坊,迄今为止,救下了几个人?”
周先生狂傲得很,根本不把这个破工厂放在眼里。老周引着他往前走,几个面生的年轻人路过他们,各自问候了声“周叔”,老周一一应了,介绍说这是他请来的专家,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周先生的问题。
“你要是真想救他们,不如把这里交给我?至少我能保证让他们多活几年。”
“你们几个,过来。”
老周推开通往工厂中央的门,顶着门请周先生先进去,十几个青年人正在里面聚集。有几个被老周骤然点名,脸色一僵,不情不愿地低着头,磨蹭过来。
“我让你们请人,你们就是这么请的?”
老周一人赏了一记暴栗,亲昵有余,惩戒不足。成钊不悦地咳嗽一声,替他先生表达不满。
霍成昭冷眼旁观,觉得老周更像个工厂的大管家。
“你们知不知道我请的是谁?知不知道这位先生水平有多高?我请人家回来是救命的,不是给你们泄愤的!”
“ALPHA就是牛逼……”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小青年,混在人群中阴阳怪气了一声,被成钊准确分辨出来,还没等成钊亲自动手收拾,先被老周甩了一记耳光。
老周气极,按着那人的脖子逼他鞠躬道歉,那人不情不愿侧了个身了事。
“行了。”周先生出言制止,觉得动辄动手拉低了他的格调,“道不道歉的,也没什么意义,你不用为难孩子。你呢,也不用那么仇视ALPHA和OMEGA,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今天想杀他们,要是明天被他们救,难道要自裁谢罪吗?”
霍成昭跟在身后,从周先生的话里听出一点钟彦式的说教。
“歉也道过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周先生十分大度,也可能是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是为着新研究来的,你的研究室要是不能让我满意,我们再算账不迟。让孩子们都散了吧。成昭。”
“先生?”
“你也一起散了。”
霍成昭觉得钟彦话里有话,十分乖巧地没再跟上去。
转过身,和那帮年轻人们混迹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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