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15.

「灾变第十一年,人类科研团队取得了重大突破,并基于此,用一年半的时间研制相关设备。在某保密实验基地中,第一次实现了泄露有害物质的无害化。」

「即便有无人机等辅助设备,海洋仍旧是辐射重灾区。一支人类联军踏入海洋辐射区,无人生还。」

「八年后,灾变结束。」

在戏剧社待了将近一个学段,霍成昭居然没有完完整整看过一遍《精卫》。前两个月他心不在焉,后两个月他有心无力。

可能是年主席出于私人感情,禁止钟彦病愈随意踏出病房,也禁止外人随意探视,除非有正当理由。什么才算正当理由呢?霍成昭是钟彦指导的学生,算不算正当理由?

实际上,钟彦本人只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天,就公然违背主席的命令,回他的私宅和实验室了。当然,这两处居所也都在方舟里,基本可以算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每天定时定点去医学部转一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伤口正在稳定恢复就好。

医学部安心,年主席也安心。反正她也是一时心急,又不是真想关钟彦禁闭。钟彦顺着她的意,安心躺过这十天,她一定忙得顾不上管他。

霍成昭沉默着清完了一路上的雪,掐着时间去医学部堵钟彦,却扑了个空。

按理说不太应该,钟彦的行为非常规律,回到方舟,钟老师更会恪守诸多要求,没道理平白无故找不到人。

除非他真的痊愈,再也没有来校医院的必要了。

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让他不得不暂时离开。

能绊住钟彦的突发事件,那只能来自于年主席了。也许他刚在主席那里做了些事,现在正在从办公室赶来的路上。

清雪工人霍成昭任劳任怨,又一次拿起工具,准备从医学部清到行政楼去。

沿途,也有学生各自沉默地低着头,各自认领一条主干道,闷头挥动手臂。

大量的机械重复劳动可以有效缓解人的负面情绪。

这个结论来自于灾变前出版的某一本读物,列举了职业倦怠等时代性心理特点。霍成昭小时候偶然间看到这本书,翻了两页,发现里面讲些什么“银行职员跳槽去做奶茶店店员”,用调制奶茶等重复性劳动来缓解心理压力。当时他不清楚银行和奶茶都是什么,只记住了结论。

没想到会在此时感同身受。

他大可以拿起终端问问钟彦在哪,却没有这么做,一厢情愿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自己陷进重复劳动里去。

如果可以,只当个清雪工人也不错。

“那不是你学生吗。”

远远的,年主席从行政楼高层认出来霍成昭的身影。

“嗯,来找我的。”

“继续说正事吧,你刚刚说,关于新型基因的一些机密信息外流,你的依据是什么?”

“严格来说,不能叫‘外流’,毕竟外界也有权利开展自己的研究。”

“等旧城收复、世道真正安稳了,我也很乐意把一些研究课题外放。”年主席低头掐了掐眉心,受五区联合清剿行动影响,第十区及之后的工作节奏被打乱,急需新的指挥方向,“你继续说。”

“我是从看到第三个死者的血液报告时开始起疑的。三个死者的死亡间隔都是两到三周,这有点巧,我一开始怀疑有人在做人体实验,不小心被人捅出来了——后来证明确实是这样。前两个死者基本看不出异状,但第三个死者的血液里,检测出了浓度异常的信息素。主席,您觉得熟悉吗?”

方舟研究院里,曾有一个研究团队尝试过寻找治疗基因病的治疗手段,他们最好的成果是延长患者生命十二年。延长患者生命的同时,也会有严重副作用伴随患者终生。其中一项就是会呈现出新型基因特征,血液检测结果呈现ALPHA或OMEGA,信息素浓度正常。

乍看之下,似乎和普通新型基因没有任何分别。

基因病通常会在二十至三十五岁发作,接受治疗的患者会拥有额外的五到十年,时间用尽后,依旧会照常发作。

第一个患者治疗成功后,他们被表象迷了眼,一时庆幸,以为自己真的在死神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第一个患者濒死时,他们心如死灰,重重高压之下,不得不匆匆宣告临床试验结束。

以失败告终。

这件事是方舟的机密资料,除了相关人员,其余人一概不知。

“有这个思路也不奇怪,新型基因和基因病不共存。更学术的东西就跳过吧,我也听不明白。”

“我在那个工厂里,屡屡看到方舟上次实验的影子,所以前些天,我一直在研究他们收缴上来的资料,发现他们的思路明显不对。正常人寻找新的治疗方法,无论思路怎么跳跃,都不会跟患者和疾病本身脱钩。但他们的资料里,有很多内容完全脱离了‘治愈疾病’这个目的。我个人猜测,他们的研究主体其实是新型基因,而患者则是实验素材。他们在试图掌握新型基因。”

这话说得委婉了些,照这个做派,他们不是要“掌握”,而是要人为“制造”新型基因。

若非如此,难道真的是好心要救人?

“把患者当实验素材。”年主席回忆起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摇头笑起来,“这可真像你母亲会说的话。”

“她确实说过。”钟彦不太满意年主席把钟教授和那群丧心病狂的人类比到一起,出言反驳,“但她不会谋划伏击,也不会在事情败露之后把所有人一起炸死。”

最后一次清剿行动,也是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这个非法实验团伙拼死反扑,见翻盘无望,最后的据点付之一炬,引发了沿海地区一场连环爆炸案。

所幸,这回没有造成泄露事故。

“好了,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在你之前,我也觉得是机密信息外流,但也只是猜测,比较没有依据。”

“您想说吗?”

“我重新梳理之后,觉得有一方很重要的势力,明明非常关键,却在整件事里没什么存在感——那家三流媒体。”

如果没有他们把整件事捅到明面上,如果没有利用群体恐惧制造谣言,第十区工作组和方舟都不会很快注意到这件事。

一把火烧起来,谁还找得到引线在哪?

等到整件事尘埃落定,大部分人都被非法实验团伙吸引走注意力,他们便借机全身而退。

可退回到事件最开始,他们怎么就注意到平静死亡的第一个死者呢?旧城里,这个死状不稀罕,他们会选择用这件事博眼球,就好像知道一定会有第二第三个死者出现,计划感非常重。

他们像是在有意把方舟带进这件事里去,因为知道方舟有此先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后来还让人去查了这家三流媒体,发现他们自知惹了事,在某个武装组织的庇佑下龟缩不出,之后再找,就人间蒸发了。”

“阿姨,也许这些年里,有流落……”

也许有学生不在方舟呢?也许有流落在外的孩子行踪不定呢?

钟彦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某个学生,某个被他拒绝的学生。

“你学生到楼下了,好了你去吧,我再想想。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记得好好安抚学生。他身体没有大碍了但是火场里也不是好待的,这两天天气不好,可别冻着。”

年主席一句话说得好像人格分裂,前后两句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工作模式的年主席可没那么慈爱,恨不得一个人撑起一片天来,钟彦不去讨她的嫌,关好房门离开了。

一下楼,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下一秒,一股凌冽的冷气直入肺腑。

和钟教授一样,一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钟彦也不喜欢。

不过钟教授性子有些别扭,“喜欢”不直说、“讨厌”也不直说,都知道她恃才傲物,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入不了她的眼。大部分人见她,都只能看到一张臭脸,喜欢讨厌也没什么区别。

钟彦随她,但表面功夫做得更好一些,至少不会让双方下不来台,他又十分给年主席面子,陪着聊了那么久,早就听得胸口发闷,此刻吸进一口寒气,反而精神清朗了不少。

他那倒霉学生呢?应该正躲在哪里准备拿雪球袭击他吧。

背后果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钟彦回头,发现霍成昭正在屋檐下归置清雪工具。

“还挺像模像样的。”

“哦?跟你阿姨聊完了?”霍成昭语气轻松又熟稔,转过身,两手落进大衣口袋,好像钟彦真的只是去和自家阿姨问候些家常,他的学生在楼下等了两分钟而已。

“她忙得很,你倒是这段时间悠闲坏了吧?”

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把生死、流离、人体实验隔绝在外,他们对彼此沉重的经历心照不宣,对笼罩在方舟上空的阴云视而不见,人为制造出片刻的轻松惬意。

没人计较霍成昭当初对钟彦口出狂言,自那之后,霍成昭没再找不着北,整个人像是经过一场洗礼,变得稳重可靠起来。之前在钟彦面前上蹿下跳的人已经成了泡影,时间一到,应声而碎。

钟彦知道霍成昭不可能真的无所事事,他有一众未成年人要安顿、有无数个事件汇报要写、还有……还有关老板、晨阳兄妹要照应。他或许并不仓促,但总有事要他惦记。

反观钟彦,同样是孤家寡人一个,钟彦没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父亲早逝,钟教授前些年病故,与自己的团队关系微妙,唯一有联系的年阿姨也抽不出太多精力给他,有时甚至需要他从旁帮衬。

他不用给任何人报平安,只要保证自己活着就万事大吉,刚出院直奔研究室,拿着断断续续传回来的资料,独自思考着某些人穷凶极恶的缘由。

因为涉及方舟机密,他甚至不方便找别人合作,只有自己跟自己作伴。

必须承认,钟彦有些羡慕霍成昭。

霍成昭到底是做什么来找钟彦呢?

像关照晨阳兄妹那样,来关照他这个孤家寡人的吗?

可能霍成昭本人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就是来了。

“我?我一直都没什么正事做啊。”

“珍惜吧,下一学段就给你安排课题。”

“啊?别吧?你就不怕在教育界颜面扫地吗?”

霍成昭现在是越来越不跟钟彦见外了,堂而皇之地要求偷懒。两人并肩而行,谁也不问谁接下来要去哪,只是沿着清出的道路一直走,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又一场雪又开始了,霍成昭见头顶枯枝被积雪压弯,怕它折断,手很欠地捏着枯枝边缘一拉,枯枝受力往下一坠,霍成昭立刻松手,树立嗖的一下向上弹起,扑棱棱抖下一大片积雪,扑了两人满头满脸。

霍成昭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钟彦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没来得及躲开,这体验对他来说可太新鲜了,谁敢在钟老师头上动土?突然来了个胆大的,钟彦也没怎么生气,只是无奈又好笑:“你再这样人工降雪,我们今天就会在方舟颜面扫地。”

笑够了,霍成昭擦擦眼角的泪,凑过来在钟彦身上拍拍打打,帮他掸掉身上的雪。等钟彦身上“雪停”了,霍成昭身上的积雪也就化得差不多了。

“你都不问问我,来找你什么事?”

“那你来找我什么事。”

有雪花顺着领口滑进衣服,被体温融化后就地变作水珠,顺着脖颈线条落下,拍拍打打中消失得再无踪迹。

“我找你没事,就是雪下个不停,外面又没什么人,我在公寓里实在坐不住,就一路清过来了。”

“霍同学这是需要表扬?”

“那倒不用。”

反正有没有表扬他也会一路清过来。

“我找你没事,别人找你有事。”

“别人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没有正当理由禁止随意探望,赵永城没有正当理由,只能我来。”

“赵永城没有正当理由,你就有了?”

钟彦今天格外有耐心,哄小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废话。他没什么机会这样跟人说话,正巧在方舟格外低迷的时候碰上,谁都不想先打破安宁。

“这话说的,我是你现在手底下唯一的学生,还不够正当吗。”

“你别飘得忘了正事,他让你找我做什么?”

“他也没什么正事。你等下……”

霍成昭停住脚步,拉着钟彦在路边屋檐下站定,警惕地望了望头顶,确定不会有积雪从天而降,这才拉开大衣一侧衣襟,从左胸内兜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钟彦。

纸面略硬,比书写用纸更重、更有形,上面印着一只飞鸟,飞鸟眼睛用了特殊工艺,自然光下,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彩。

那是一张演出票。

“其实现在都不用纸质票了,这是张纪念票,我从他们仓库里摸出来的,就这一张。”霍成昭竖起一只手指在唇边,“这次一定,没有下次。”

“就这一张,那你还给我?”

“那不然给谁,我们又不用门票,刷脸就进。”

这话说的,钟彦老师的脸难道不必他的好用?

礼堂座位有限,以前学生多的时候,需要提前预约座位,先到先得。一般也不会只演一场,三五场演下去,总能让想看的人都看到。

年底这场加演是赵永城他们临时决定的,本就是为了让暮气消沉的方舟活跃起来,在旧版本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有意只开了一场的票,方舟内网里,最近开始有人求票、求加场。大雪里,一些活气终于有了冒头的迹象。

严冬未散,惊蛰已至。

“那我可得把它藏好。”

钟彦收下了带着体温的纪念票,也一并收下了它上任主人的几次心跳。

“很好,我们现在一起违规了。”

“但罚你还是要罚的。”

“啊?”

不知道哪个部门在他们大楼门口种了一排柳树,大冬天叶子全秃了,柳枝还柔软又顽固地垂着。钟彦果然把纪念票藏好,略微往树后错了个身,抬手扬起一把树枝,把霍成昭手欠的招数原原本本还了回去。

大柳树当即变身大章鱼,疯狂挥舞浑身枝条,甩着满身雪,开始一个人表演群魔乱舞。

怕误伤自己,钟彦两步撤出战场,留一个错愕的霍成昭在原地嗷嗷叫。

“你幼不幼稚!”

钟彦没理他,心情很好地独自往前走去。

还好方舟没有山地,不然非让霍成昭一嗓子喊雪崩不可。

头顶,有几扇窗子应声打开,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带着怒气探出来,想要去找扰民的罪魁祸首,有几人显然和霍成昭认识,一看是他,顿时回忆起他初入方舟时制造的笑料,火气全被笑意带跑。

“小霍来财务楼有什么事吗?”

“师弟,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你怎么又把钟老师气跑了?”

嬉笑声零星传出来,方舟一角,暂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霍成昭轻易就做到了赵永城想做的事。

“滚啊!”

霍成昭笑骂一声,带着满身狼狈,顶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去追钟彦。

顺着主路,一路追到了喷泉。

两个月前,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喷泉现在是关闭的状态,只保留了一点温热水流,不让整池水都变成坚冰,堪堪保持在冰水混合的状态。

钟彦站在喷泉旁,像是在低头找什么。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没掉东西。”

池底落了一层硬币。

一直有人往里扔,也一直有人往外清。两方拉扯,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池底永远铺着这么一层。

赵永城往里扔过,钟彦好像也在这里停留过很多次。

“我一直没问过,这个喷泉许愿这么灵吗?”

“嗯?哦,这个不是。你说的是旧时代流传下来的,方舟有别的说法,不完全一样。”

“说来听听。”

霍成昭在旁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钟彦也来坐。

“据说是从福利院时期流传下来的,那个时候生存环境太恶劣,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就有人学着许愿的样子扔硬币,怕上天不认识自己是谁,还会把名字刻在硬币上。到现在算是个传统吧,毕业之前,把某个人的姓氏刻在硬币上投出去,以求平安。军校生尤其信这个,每次都一投一大把。”

“福利院时期?那会儿还有条件建喷泉?”

“旧时代遗留的吧。太久远了,谁知道呢。”

“你也投过吗?”

“我……”钟彦顿了顿,眉眼垂了下来,“我替别人投过几次。不是我的学生,是我的病人,兼志愿者。”

什么志愿者?霍成昭没问出口,他觉得钟彦不太想提这件事。

“后来呢?”

霍成昭声音很轻,怕惊飞面前一片雪花。

“边境不稳定,类似的恶**件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那几个孩子,偷偷去找主席递申请,自请去了战场一线,有点类似于收编霍成昱的特勤小队,对身体素质要求比较低。一开始背着我,后来的几个,哪怕在我面前装装样子呢……我替他们投过几枚硬币,不过不太灵验。”

从钟教授病故的那天起,不管钟彦本人的意愿如何,她的担子就落到钟彦身上了。她一生待人挑剔,收学生更是刻薄,钟彦是她的孩子,也是她最得意的门生。许多双眼睛落在钟彦身上,他无声地收下许多期许,也将谩骂照单全收。

他孑然一身,目不斜视。

摆在他面前的路好像看不到尽头,他竭力走了几年,做出些自认为不值一提的成绩,把几条人命算在自己头上。

以前压垮钟教授的,现在要来压垮他。

雪下大了。

钟彦还是站在喷泉边,不断徒劳地试图用目光找到那几枚硬币,仿佛找到了它们,就找到了那些没回家的孩子。

霍成昭看着伫立在雪中的钟彦,想起火场里疯癫的周先生,又觉得他哪怕被逼疯也不会被压垮。没安慰钟彦什么,霍成昭从不远处取来工具,一语不发清开了钟彦身边所有的积雪。

喷泉位处方舟中心,从这里,可以去往任何一个角落。

“我有个病人,叫邓明澄。我们出发的那天,我刚把她的硬币投进去。我不知道她自请去了哪里,但这么久没有消息,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她没什么亲友,只有个相依为命的阿姨,住在五区,离你不远算。”

“我能帮你做什么?”

“这一学段快结束了,你离开方舟之后,替我找找这位阿姨,把邓明澄的遗物带给她吧。机灵点儿,别挑过年的时候去。”

在方舟小半年,钟彦没怎么使唤过霍成昭,偶然一次把他带出去,谁曾想流言蜚语就地升级成流血冲突,牵扯出这么危险的事。

钟彦后悔把霍成昭带出去,霍成昭也后悔把钟彦卷进来。

难得钟彦又交待霍成昭去做事。

霍成昭领了任务,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他看出来,钟彦是不敢亲自去面对那位阿姨。

他于心有愧、良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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