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辐射症的具体表现症状繁多,无法一概而论。筛查技术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至今,每年仍有少量辐射症患儿降生。」
「“基因病”是最为棘手的辐射症之一。」
「它能够逃过目前所有孕检技术,出生前无法被检测、出生后没有明显表征、发病后无法被治愈。」
一座墓碑静静伫立在屋后。
这座墓碑朴素、粗糙,跟随便就能在路边捡到的石块一个手感,不是什么名贵石料。上面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再没有更多内容。刻字的人一定不是个好工匠,字体是“实用派”风格,能认出是什么字就行,完全没有艺术感可言。
也许过不了几年,它就会风化,变得面目全非,最后粉身碎骨。
男孩盘腿坐在墓碑前。
他刚开始认字,平日里没事做就喜欢凑过来,用双眼描摹墓碑上的横竖撇捺。
不过今天他罕见地没在努力认字,而是被一些柔软、明亮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墓碑旁,一丛白色小花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花骨朵。
它们太小了,只有男孩指甲盖那么大,一阵强风都能把它们吹得东倒西歪。
他从没见过这柔软的小东西,好奇,想伸手指去戳,又本能地担心戳坏,于是双手死死抓住双膝,克制着自己,只睁大眼睛用力去看。
“很快就会开花的。”
从男孩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高大强壮,看上去一只手就能轻易把男孩举过头顶。
“爸爸!”
“你认真照顾它们这么久,它们就快开花了。”父亲走到男孩身边,他太高大了,得微微弯腰才能把手掌搭上幼子的额发。他有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布满老茧与伤疤,此刻被男孩的头发搔得发痒,“妈妈一定会喜欢。”
一阵微风吹过,花茎摇摆。
男孩匆忙往前一扑,用双手作围挡,把白花护在自己手心里,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寸步不离守着它们。
父亲看见幼虎扑花,一边笑一边纵容地说:“那我们今晚在这里野营,快去把小桌子搬来,我们和妈妈一起吃晚饭。”
“好!”
男孩眼前一亮,满心欢喜答应下来,丝毫不觉得“在自己院子里野营”有什么问题。
他站起身,拍拍手掌,掸干净浑身土,吧嗒吧嗒跑向屋子。在屋外把沾了泥土的鞋袜一并脱下,跟父亲的鞋子放在一起贴墙排排站,这才推门而入。先洗过手脸,然后吭哧吭哧抱出来折叠桌。
食不言、寝不语。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各占饭桌一角,空出一边来留给母亲,墓碑立在桌边,像是在沉默地注视着谁。他们各自面前摆了一碗面,一碟小菜,简单却满足地分享一顿晚饭。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霍成昭吃完早饭,此时正心满意足。他向来早睡早起,刚慢悠悠享受过一顿早饭,剩下的时间也十分充裕,足够他散个步。
于是,霍成昭用散步的速度,提前十分钟抵达与钟彦约定好的碰面地点。
所有人都知道,钟老师是个大忙人,极容易被工作绊住脚步。因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工作,钟彦有一半的概率会短暂迟到,大家表示理解、体谅、习惯。
不过偶尔也会提前赴约。
但赴的是谁的约,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转弯的功夫,视线绕过一棵树,隔着几十米远,霍成昭发现钟彦已经等在喷泉那里了。旁边长椅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很显然,钟老师的上一个约还没结束。
霍成昭脚步一顿,他没作贼,但莫名心虚,好像误入了谁的私人领域,就地一撤步,躲回树后。他慢半拍反应过来,长椅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方舟的顶头上司——年主席。他只在屏幕里见过这位女士几面,突然见到真人,还是背影,一下子没认出来。
年主席,一位慈爱、聪慧的阿姨。
在外,她是统筹民生工作的部门主席;在方舟里,她是所有人的母亲。
世道大体平定以后,前些年旧城区重建,政府公信力水涨船高,许多流民在重建的“新旧城区”里被收容,而后注册户籍,宣布与旧城的非法势力割席,从“流民”变成“公民”,吃住不愁,连教育和养老等事宜都有了基础保障,从此过上安稳日子——霍成昭他们父子二人就是这样。
社会秩序重回正规,这是好事,只是对于民生部门的公务员们来说,这些年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伴随着大量人口回归,注册公民人数也逐年上涨,增速骇人,民生部门工作量直接翻倍,日子反而一年比一年难,一个个被工作熬得面有菜色。
基层日子不好过,主席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据一些社团前辈们说,年主席过去经常在方舟出现。
一切方舟事务,事必躬亲、无微不至。逢年过节还会和师生一起办联欢会,如果碰到校庆,不用学生们邀请,她自己就会来和大家庆祝。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不管是唱歌跳舞一类的传统艺能还是桌游排位赛这种邪门东西,她一视同仁地爱护。
一个尽职尽责的福利院院长,孤家寡人、子孙满堂。
如果她只是方舟的母亲,现在一定是个杰出教育家。可身居“主席”之位,心里要记挂的就远不止一个方舟,要她来拿决定的事情越来越多,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几乎能把她埋在里面。后来实在分身乏术,无奈之下,她的身影才从方舟里消失。
也就是那段时间,钟彦被她从实验室里强行揪出来,成了她在方舟的代理人。
为什么是钟彦呢?
方舟里,没有更适合的接替人选吗?
隔着一点距离,霍成昭望向二人,看到两人肢体动作都比较放松,互相没有警惕心,钟彦臂弯里甚至还搭了一条……围巾?
霍成昭没见过钟彦戴围巾。
这样想着,就看到钟彦把“围巾”展开,披在主席身上——那原来是一条女式披肩,霍成昭只在书里见过披肩这种东西,头一次见实物。
一些跟钟彦有关的流言不受控制地滑进霍成昭耳朵里。
“钟彦是年主席的私生子”,这种实在传闻太过扯淡,这俩个人长得就不像母子,而且稍微一想就漏洞百出。
如果真是母子,年主席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整个户籍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敲个“母子”上去把钟彦的身份转正有什么难的。除非……
除非父亲是个不能见光的角色。例如某个已婚官员,一旦走漏消息就是一桩巨大的政治丑闻。
慈母如年主席,会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而委屈儿子吗?
对于年主席,霍成昭实在是没什么了解,不敢对这位长辈的私德作什么保证。不过如果是邓存在这里,看了他满脑子污糟编排,估计会拿枪托把他脑浆敲出来。
霍成昭脑子里那头野驴又开始撒丫子狂奔,朝着一个更扯淡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成昭,怎么不过来?”故事主人公,年主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霍成昭,突然抬高音量,笑盈盈地喊住他,“怕你老师跟我告状吗?”
一句话截住了霍成昭乱飞的思绪,他先前攒下的一打“违规事件”全在钟彦那里压着,正等着人来宣判呢。
“噢,到时间了,你们约好了是不是?”年主席是个健谈的,不用别人回应她,自己就能无缝衔接把天聊起来,“那你们忙,我也偷懒这么久,该回去做正事了。外出可要注意安全。”
上周五傍晚,因为挨着周末,周末之后又紧接着他们辖区的法定六天假期,总计八天的休假让整个辖区都有点心浮气躁。下班之前,钟彦从主席那里听到了一些旧城的消息,两相权衡之下,决定领走这个出差任务,心情有些不太愉悦。
回到研究室,发现一个“扭曲弯折”的霍成昭,本就不愉悦的心情雪上加霜。
古有导师参会随身携带研究生,今有导师出差顺手带上霍成昭。
周日上午,两人本该出发。
年主席本来要去医学部,途经喷泉遇到钟彦,这才略作停留。
听说钟彦要带上霍成昭一起外出,面露难色,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看顾好学生、看顾好自己。类似的对话可能已经发生过许多遍,钟彦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将其视作理所当然,也像是压根没往心里去。
有个年主席横在二人中间做插曲,两个人一下面面相觑,各自不知道在想什么,脑电波对接失败,谁也没主动挑起话题。
钟彦外出的行李箱已经提前送到哨岗,从哨岗过关,有卫兵负责把他们护送到轨道交通站点。
经过哨岗的时候,正巧碰上邓存在交接什么任务,与霍成昭四目相对,邓存向他敬了个不甚严肃的军礼,随即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示意他别忘了自己当初对他说过的话。
——方舟的一切信息都是机密。出了学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要有数。
霍成昭双指点了点太阳穴,表示他记下了。
卫兵把自己当成摆渡车司机,把二人一行李箱从方舟护送到轨道站点,而后两人自行乘坐轨道急行列车前往目的地。
在轨道车上并排坐下,师生二人好像突然意识到问题,同时向对方开口:
“你没行李吗?”
“我们去哪啊?”
钟彦震惊于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空着手跟他出门,一时无语,霍成昭则看上去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这回是真的相顾无言、面面相觑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窗外景象飞快掠过,列车发动了。
“你先说。”
“哦,开学的时候,我本来该坐这条轨道线来的。”
言外之意,他家就住在这条轨道边上,他准备半路回趟家。毕竟,他出门就没带走多少东西,他的个人公寓至今仍是一副随时准备拎包退学的架势,收拾不出什么行李来。
“好。”
一个好字,透出了咬切齿的气息,钟彦觉得年主席的叮嘱可能要落空了,不是他不愿意看顾学生,实在是按着霍成昭的生活方式,这不靠谱的学生能自己把自己给养死。
“霍同学,我需要确认一下,你没接受过什么人体实验吧?”
“啊?”
钟彦这个问题杀出来得措不及防,霍成昭整个人明显一僵,表情凝固在脸上。
“古人为了提高人机协作效率,做过许多人机交互的实验,也取得了诸多成果,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太过依赖你身边的电子信息设备,尤其不要强行嫁接,让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霍成昭直觉钟彦在拐着弯地骂他。
他比较依赖的设备只有个人终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古人也离不开手机,在这一问题上,人类早就积重难返了。由于此人每天外出时间太长,终端续航能力经常跟不上他本人的续航能力,每次回到公寓,电量都岌岌可危,因此常年开着省电模式,每隔十秒就自动熄灭一次,需要它保持待机还得特意调整熄屏间隔。
总之就是,容易掉线。
明白了,钟彦只是怀疑他脑子跟着终端一起掉线,并对此感到不太满意,在回答他“我们去哪”这个问题之前,希望他把“省电模式”从大脑里请出去,最好是永久性的那种。
骂人还要端着老师的架子,没见过,有点新奇。
霍成昭丝毫没有“被教训”的自觉,还有胆子朝钟彦灿烂一笑:“您请说。”
列车上,一节车厢里,除了他们师生二人以外再没有其他活物。钟彦顿了顿,车厢里的空气跟着冷下来。
两个月前,旧城里,开始流传一桩都市怪谈。
都市怪谈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由一桩真实事件发酵而来,有人觉得它是真的、有人拿它去博眼球……人心难测,有人有心利用的话,什么都可以用来借刀杀人。
旧城本就混乱,如果任由流言发酵,恐怕会引起民众恐慌,扰乱原本的人口搬迁节奏,万一有非法势力借机浑水摸鱼,甚至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上面希望这件事可以就此被遏制。
霍成昭听了,低头没说话,眼神落在自己手背上,看上去正在思考、准备发问。
钟彦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听起来好像没有这么严重,主席仁慈,但会不会太草木皆兵了?处理旧城非法势力,干嘛要交给钟彦一个学者?不怕他处理不了反而把命搭进去?
“这桩流言在你入学之前就开始流传了,你应该也听过。”
旧城区,某处相对安全的聚居区里,一男子在家中蹊跷离世。他无灾无病,死前没有任何病症,像睡着了没醒来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死了。
两个月前,邓存手误打开某个博人眼球的三流广播,频道里,劣质AI故弄玄虚,用极其浮夸的语气播送:
惊!二十岁小伙家中蹊跷离世!竟患罕见辐射病……
而后,不止是他,在同一片区域,十几天后,又一人离奇死亡,情况和第一个人如出一辙。
同区,又过了十几天,第三人以相同的形式死亡。
无法被检测、没有明显表征、无法被治愈……
——基因病。
灾变时期就笼罩在人类头顶的阴云越发浓重,流言与恐慌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蔓延,基因病阴魂不散、基因病卷土重来、基因病开始变异、基因病会传染……
一时间,人人自危。
“辐射症的一种,大部分辐射症现在已经可以规避,但它,因为能够逃过所有孕检技术,所以谁也无法保证,每年那么多新生儿里没有基因病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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