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的男人,十四五岁的女儿。
程茗到的时候,正是气氛尴尬时。
程茗没拆餐具,拿筷子去敲赫惟的脑袋,“你这编的有点太离谱了,舅舅那时候都不见得发育成熟。”
纪柏煊在桌子底下踹了程茗一脚,“说什么呢。”
程茗不以为意,“赫惟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有什么的。”
然后吐舌头冲夏云初笑笑,“我舅舅姓纪,赫惟姓赫,另外他俩长得也不像啊,这不是开星际玩笑么。”
“哈哈,也对。”夏云初视线掠过赫惟,终于落座在纪柏煊对面。
只是“赫”这个姓,在京市并不常见。
印象中政法大学有位教授是这个姓,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个教授应当是纪柏煊的老师。
如此一想,夏云初释然一笑,反而对重情义的纪柏煊更添一丝好感。
赫惟不知成年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还因程茗那一筷子恼他。
自上回元旦演出那顿烧烤开始,程茗时常出现在赫惟的视野当中,偶尔放了学和她一道回别墅写作业,认真给她讲题的时候是真有哥哥样子,但眼珠子一转捉弄起她的时候也是真的混蛋。
程茗特喜欢弹人脑门儿,或者抓她的马尾辫。
“你不会暗恋我吧?”赫惟曾经瞪着他问。
只有幼稚无聊的小男生才会用这种方式欺负女孩子,企图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程茗听到这句话像见鬼似的,他举手对天发誓:“我要是敢有这龌龊心思,舅舅绝对弄死我。”
“算你有自知之明。”赫惟趁他发誓不备,狠狠朝他小腿踢一脚,报复回来。
后来这俩人总是毫无预兆就闹开了,像刚入幼儿园的小孩子一般,哥哥不让妹妹,妹妹也不怕哥哥。
纪柏煊看见过两次,张口制止,程茗胆大道:“亲兄妹都是从小闹到大的,相敬如宾的那都是背后害人,你不是让我把赫惟当亲妹妹吗?”
赫惟噘着嘴,逞强,“我才不怕他!”
这会儿也是一样,赫惟挨了那一筷子,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三回,第三回踢的椅子腿,他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到。
纪柏煊瞥了眼两人之间的暗涌,起身和赫惟换了个位置,然后才开始解释赫惟今天的恶作剧。
赫惟被说了两句,倒也不是批评,但纪柏煊那语气并不和善,与那个在钟小天面前维护她的老纪仿若不是同一个人。其实也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一次他维护的人不再是她。
“多吃点肉长身体。”程茗拿了一把猪五花,拿纸巾卷起竹签,递给赫惟。
和已经一米八多的程茗或者一米九的纪柏煊比起来,赫惟确实就是个小土豆,但她在同龄女生中身高已经有明显优势。
赫惟刚要和程茗斗嘴,就听见对面的女孩儿开了口。
夏云初大家闺秀,说起话来也是沈眉庄一般的轻柔,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没有着力点,却又并不显娇弱。
“程茗你这个千万不能这么说,否则显得像是你舅舅平时都不给赫惟吃肉一样。”夏云初说话没有儿话音,语气也平和。
难怪赫惟的恶作剧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原是踩在了棉花上。
她小口咬着肉串,隔着桌子看程茗同她扯闲天。
夏云初一家和程似锦住同一个小区,和程茗自然是认识,席间聊起他的学业,也是建议他去考纪柏煊的母校。
“读个政法大学,将来考公,整个政法系统里都是老同学,如鱼得水。”夏云初这样建议。
赫惟百无聊赖,跟着点头,“但是你得拿到学位证,不能拿个结业证,老纪以后家财万贯肯定传给自己孩子,你没法弃政从商。”
“谁和你说的这些七的八的?”纪柏煊从卫生间出来,伸手扯两张纸巾擦手,重又套上一只新的手套,这才去摸签子。
他研究生没毕业的事情并不算秘密,夏云初早就知晓,但这会儿被赫惟拿出来内涵,他也不悦。
毕竟是长辈,他认为赫惟在外面还是应该顾及他的颜面。
而且现在纪氏集团有求于夏局长,他不希望夏云初对他的印象有所折损。
赫惟莫名被“凶”了这么一下,其实也不能说是凶她,但纪柏煊当时的语气确实算不上好。
这是她和纪柏煊一起生活以来,他和她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
赫惟心间划过一丝委屈,端起面前的水杯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程茗一语点破她动机:“赫惟这是有危机意识了,担心舅舅你结了婚以后不管她。”
赫惟漆黑的眸子朝他看过去,停住了咽水的动作。
程茗露出老油条表情,“天要下雨,舅要娶妻,这咱们怎么拦得住?”说罢看了眼夏云初的反应,替纪柏煊铺路道:“不过舅舅也不是那种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的人,即便他成家了,也不会不管你。大概率是把你送到我们家里来,我妈一直说喜欢你,让她捡个便宜女儿她估计乐疯了,只是……”
“只是什么?”赫惟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
“只是我们家条件一般,给不了你大小姐般锦衣玉食的生活。”程茗看了看纪柏煊,暗讽他对赫惟太过娇惯。
赫惟耸耸肩,“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我还有得挑?”
然后低头继续咬竹签。
这么重要的话题,纪柏煊却只静静听着,既没有阻止程茗胡说,也没辩解。
赫惟的心沉了沉,直觉纪柏煊就是这样打算的。
后续他们再聊起西城区政策新规,赫惟已经充耳不闻,脑海中不断倒带赫远征刚失踪时的景象。
一切都是模糊的,唯独失望的感觉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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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惟不喜欢夏云初,说不出缘由,她将这归结为同性相斥。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天之后烧烤吃到后面她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听到夏云初说的那句话。
并不是针对赫惟,也是一句玩笑话,但却像一根刺,就那么硬生生扎进了她心口。
夏云初正在用纸巾擦嘴,在程茗替赫惟道歉,说“小孩子调皮”,她接了句:“可她个头不小,我乍一看还以为是高中生,以为是纪总牙口不好,喜欢吃嫩豆腐。”
赫惟原本已经上完了厕所,此时又折回去照了照镜子,反复咀嚼夏云初这句话是何意味。
烧烤店的卫生间逼仄,镜子也简陋肮脏,镜面上还有蒙尘的水渍,中间还有条裂缝。
将将好,赫惟的脸被这条裂缝分割成奇怪的比例,一半因室内暖气太足而热得泛红,另一半却因为头顶的灯光而显得格外白皙。
赫惟盯着镜子里的人,最终将重点落在那个“嫩”字上。
夏云初的意思是说她小吧?年纪小还是哪里小?
她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还在发育中的胸部,和同龄的小昭相比她已经不算一马平川,体育课跑步时她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胸部的阻力……
只是和成年人相比,那确实还差点意思。
可是等赫惟回到餐桌,假装不经意瞥过夏云初那儿的时候,她差点笑出声来。
在成年人里,夏云初的身材条件也不算优渥,她只是年纪小,再过几年等她亭亭玉立,看谁还说她嫩!(没有雌竞的意思,女主这会儿年纪小,难以察觉自己的jidu,三观也不健全。上一章她对梁媛说的那番话,可以看出她成年以后对同性非常友好,也不制造身材焦虑。)
第一次见纪柏煊的女性友人,赫惟的表现并不友好,被纪柏煊冷了三日。
连着三天,纪柏煊没回来住,也没向赫惟报备,赫惟夜里写作业到十二点都未能听到楼下有动静,问程茗程茗也说没听说他有出差日程。
纪柏煊的秘书周晓那几天频频来别墅,几次帮着来拿换洗衣物,赫惟向她打探纪柏煊的消息,对方欲言又止,看着就没说真话。
第四天赫惟熬不住了,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日用品,趁阿姨睡着,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临近惊蛰,大地回春,赫惟白天时已经不需要穿厚重的羽绒服,这会儿也只在毛衣外面加了件卫衣开衫,拉链拉到底,将下半张脸藏进领子里,步履越来越慢。
三里河片区老楼多,在京市并不算繁华地段,但却住着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程茗说贼都不敢来的地儿,赫惟才敢大晚上的杵在路边。
夜里有风,吹落两片枯叶到赫惟脚边,她落寞地蹲下身子,把影子缩成一小团。
蹲了会儿腿麻,赫惟翻出钟小天教的那门课的课本垫在地上,开始背诵《出师表》。
小嘴一张一合,全然不在意周遭遛狗人士探寻的眼神。
背书时需要心无旁骛,赫惟没做到。
背诵中数次卡壳,她脑海中总浮现出纪柏煊那张漠然的脸,从前她和他说话都发怵,也不知现在是怎么敢惹他的。
明明被叫家长的时候怕得要死。
赫惟安慰自己:都怪那天在钟小天面前给纪柏煊加了太多分,误以为他是那种开明、开得起玩笑的家长,实则也是小肚鸡肠,小题大做。
想到这里,赫惟朝着灌木丛边的一颗大石头,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王八蛋!童言无忌不知道嘛,至于发这么多天脾气么?”
赫惟没有手机,也没有其他通讯工具,在路边坐到夜深突然开始就开始懊悔。
早知道她就给阿姨留些蛛丝马迹的,现在大概没人知道她“离家出走”了,吹了一晚上风纯属白受。
再坐在路边已然是冻得吃不消,赫惟站起身来把书收进书包,又拎着她的行李箱往回走。
回去的路很短,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她掐指算过如果纪柏煊出来找她,最多半个小时就能找见,可他没有。
赫惟走到别墅前,抬头看见二楼纪柏煊房间的灯竟然亮着。
犹豫了两秒,赫惟拔腿就跑。
行李箱在鹅卵石小路上拖了她后腿,人还没走到巷子口,被纪柏煊一双长腿追上。
跑步时性别和腿长优势显著,赫惟被纪柏煊一把拽住,挣脱不出。
“这大晚上的,你拎着行李箱要去哪?”他以为赫惟这是刚从房里出来。
赫惟咬住下唇,心想她怎么就没想到这招,等纪柏煊回家以后她再离家出走,哪至于平白在外面挨冻这么久。
赫惟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转了转,还没出口,她一连三个喷嚏,莫名牵连出了眼泪。
风又大了些。
赫惟迎风流泪,突然就委屈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赫惟一只脚重重踢向鹅卵石,并不像是赔礼道歉的语气:“既然你也讨厌我了,那我也不便再住在你的房子里,省得你为了避开我有家不能回。”
纪柏煊不明所以,“也讨厌你?还有谁讨厌你?”
“我妈,赫远征,还有你,你们一个个都讨厌我。”赫惟任由纪柏煊捉着胳膊,挣脱不过泄了力,放手丢了行李箱。
纪柏煊原本想要批评一下赫惟的任性,却在听到“赫远征”名字的时候瞳孔微缩,莫名没了脾气。
“谁说你爸妈讨厌你?你是她们的女儿,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爱我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赫惟眼睛瞬间红了,眼角淌下两行泪,挥手挡住脸。
她没见过妈妈,现在就连爸爸也下落不明,别的小孩儿就算单亲,每逢清明也能去墓地悼念一番,只有她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吸鼻子的声音瞒不住,赫惟干脆不忍了,洪水放闸一般任眼泪夺眶。
纪柏煊手里没有纸巾,伸手想要帮她揩眼泪,被赫惟一把扯住袖子,眼泪鼻涕直接蹭在他袖子上。
“你们都讨厌我,觉得我是累赘,你以后的结婚对象也不可能接受我。”赫惟又在他袖子上蹭了蹭,故意道:“要不然你现在就把我送到程家去吧,别耽误你找女朋友、谈婚论嫁。”
“送什么送?程茗那张嘴说的玩笑话你也当真?”
“我说过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也没有讨厌你。”纪柏煊为她挡着风,认真介绍起夏云初的局长父亲。
“年底这个事儿闹得不小,如果不是人家暗中帮忙,你这一个月大概都没有机会见到我。”他怕是要像这几天一样,在办公室里通宵达旦,愁眉不展。
赫惟似懂非懂,眼泪早已被风干,可怜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蹭纪柏煊的袖子蹭的,红得像胡萝卜。
“夏云初也不讨厌你,虽然你那天的行为确实很不礼貌,但明眼人一看也知道你那是玩笑话,她没放在心上,我也没打算批评你。”
纪柏煊扶起倒在路旁的行李箱,伸出另一只手让她牵上,“说实话,那天你是故意那么说的,是想帮我考验她对不对?”
“但你真的搞错对象了。”
说罢,纪柏煊自己都觉得荒谬,笑了。
赫惟垂下头,不好意思地摇头,“你真是高看我了,我就是恶作剧一下,谁知道你这么玩儿不起。”
“恶作剧?”纪柏煊没由来想到另一个人,锁眉道:“你是不是最近跟程茗走得太近了,近墨者黑?”
“才不是呢。”赫惟使劲擦着眼泪。
她突然想起来,她以前从来不哭。
无论发生什么,即便赫远征在的时候,她也倔强得从不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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