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申恺

这样的提议,比除夕夜在外通宵还让人难以消化。

信海地段偏远,学生大多住在新老市区,哪怕住在石川镇,上学来回也有够呛。

况且一学校的学习狂魔,并没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在上学路上。走读这种选择,换谁都得犹豫。

他还没反应过来,两道金黄光束忽地从暗巷里刺来。一个女人骑着摩托,拐进派出所的墙角,“噔”打了脚撑,熄了引擎。

路灯昏暗,女人隐没在黑暗里开后箱,摘头盔。踩着噔噔响的高跟鞋,终于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挂灯下。

陈向然看清他那张约莫三十几的脸,和嘴里叼的半截烟。她身量不算太高,却穿着修身的包臀裙,显得身材修长。她画着红唇,后脑勺网一个簪,提着着一个小小的斜背包,背带上的链子哗啦、哗啦地响。高跟鞋咚咚叩地,利索地踩上派出所门前三级阶梯。

“蓉姨。”齐怀生叫住她。

女人听到声音,高跟鞋的叩响骤停,转过头来,眯了眯眼才看清:“啊……是阿生啊。”

她完完全全站在光下,陈向然才看清她整张正脸,实则大约有四十岁。

“您怎么在这?”

蓉姨手里夹着烟,从台阶上走下来,离他们近一些说话:“警察通知我来。”

“申恺在里面。”齐怀生指指走廊的方向,“进去右拐。”

“又惹祸了?”

“申恺为了我妹妹,和人打架,伤得不轻,您看看——”

“保护好你妹妹,别被这小子骗了。”蓉姨吸了一口烟,一口轻烟袅袅直上。

陈向然愣了一下。蓉姨不像是客气,而是真的在忠告齐怀生。她是申恺的家人,不着急申恺,而这么说,仿佛有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也或许,连家人也对申恺很失望。

“您客气了。”齐怀生将刚戴上的头盔摘下来,露出面无表情的脸来,“申恺只是仗义。”

蓉姨闻言笑了,笑声冰凉得扎人。她一边笑,一边垂着视线,烟吸了一口又一口,很快只剩下烟头:“他像谁你知道么?”她朱唇微弯,目光灼灼,“他仗不仗义,我能不知道?”说完,她叩着高跟鞋走进派出所。

齐怀生拍拍他的头盔:“等我一下,很快。”而后小跑两步台阶,进了派出所。

陈向然亦步亦趋地跟到门口,没有再进去,只往里面看。

分明是来派出所这种地方,接自己闯了祸的儿子,这个蓉姨却保持着参加舞会一样的姿态。有民警过来指引她,她便握着民警手说你好,连连夸赞对方的外表和工作。直到民警被膈应得打断了她。

她便咯咯笑,笑声和方才的苦涩不同,像凉夜里被微风拨动的莲池,月色下荷叶轻摇、十里花开,倒可以用风情万种来形容。

齐怀生赶在蓉姨之前冲进了房间。两方人斗累了,屋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头顶日光灯黯淡发青,其他人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睡着了,只剩申恺靠着墙,垂头盯着地板,刚被教导主任提醒过的头发遮住了侧脸。

齐怀生走过去拍拍他:“什么情况?那伙人呢?”

“跟警察查监控去了。查出来,至少拘个留。”申恺抬起脸,一边眼眶微微红肿,脸上的伤隔了一个小时渐渐显出瘀色,血凝成了红黑色,在灯光下触目惊心。于是他勾起一边嘴角时,表情有些歪斜,“齐怀生。”

每回他称呼全名,齐怀生就知道他要说认真话:“怎么?”

“你等了一个小时,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不然呢?”

“出来以后呢?”申恺要笑不笑地看他。

他没想过。

谁也想不了以后的事,他只能想着在今晚先把他们送进去。

陈向然在窗外,背靠着墙,默默听着。

齐怀生究竟无形中在和什么东西做着斗争。他那么要强,原来是因为他总是在面对一些不该他面对的事情。齐怀生是下了多大的勇气,对他有多少信任,刚刚才愿意在他面前这样撕开自己。

他曾经想尝试他们三五成群寻欢作乐的热闹和自由,可原来人一转身,就是孤独和一地狼藉。

下一刻,申恺不经意间偏了一下视线。蓉姨从门口走进来,与他隔着长桌正面对照。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一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空白。

女人没有责骂他,也没有慰问,她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指从包里又捏出一根烟,跟齐怀生借了个火。低头一声叹,轻烟吐出,身心舒畅。

“又被抓了呀,申恺。”

“啊。”申恺打量了她几眼,“嚯,你来干什么?”

“啧,打个架都被抓。这么没出息了,就别说你是我儿子。”

申恺“呵”一声笑:“我从来没说过你是我妈。”

女人突然就笑了,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那警察怎么找上我的呢?”

“谁让你是监护人呗。人一查就中,对吧?我说我是孤儿他们不信啊。”申恺也跟着笑。

母子不明所以地笑在一起,整个房间充斥着他们的笑声。他们长得那样相似,连大笑里带着冷涩的表情都一模一样。母子间的气氛有种诡异的欢乐。

陈向然在窗外看到这一幕,也看见齐怀生从现场离开,便小跑着回到电动车边,装作什么也没瞧见。

齐怀生开得很快。头顶圆月星空,他一转车把,加速穿过骑楼林立的港口老街,在机动车中间鱼一样闪转腾挪,赶着绿灯的最后两秒“蹭”地驶过十字路口。转向灯响了两下,便拐进西北向的马路。

陈向然把脸埋在他后背上,躲避飞刀一样的夜风。

“那是申恺他妈妈么?”他忽然问。

“对。”齐怀生的声音混着呼呼的风,“怎么啦?”

“我看她……都不到四十吧?好年轻,不像是有这么大孩子的。”

“是挺年轻。”齐怀生又打了个弯,绕过石川中学,进入那条熟悉的街,车速才慢下来,“申恺说,他妈妈是年少失足有的他,但从他记事起,好像就没怎么管他。”

陈向然没有出声。

“他自己不太介意,我们问,他就说。倒是他妈妈讨厌他提这个事,所以母子关系一直这样,冷嘲热讽的。申恺现在,想去哪逍遥就去哪逍遥,自在得很。我跟老何不说他,他就飘。”

车开到学校后山围墙,时间正好。但教学区依然提前进入肃穆的气氛。空气冰冷,头盔的挡屏起了雾气。陈向然摘下头盔还给齐怀生,甩甩被压扁的头发。

他踩上墙根下的大石头翻墙。

“你想好了吗?”齐怀生问他。

他正在拔除那些松动的玻璃碴:“什么?”

“取消寄宿。”

陈向然停下手里的动作。

他缓缓回头,看着齐怀生的眼睛,微微一笑:“生哥怎么回事,老想收留我。”

齐怀生僵了僵表情,视线晃悠悠地,放在墙边一株无关紧要的草上,不一会儿,颔首笑道:“那我收留你,你来不来啊?”

“来。”他没有继续拔玻璃碴,从石头上跳下来,从兜里掏出那一个学期的补习费:“但你得收下这个,好好学习。”

齐怀生看了那笔钱很久,两手插在兜里,不愿伸出来。他凝眉看向巷外的路灯,飞虫倔强地嗡嗡撞击灯罩。

寒风穿巷,扬起他的头发和衣摆,他犹豫地、缓慢地伸出手。

陈向然欣喜地把钱往前送,送到跟前。

却被一下摁了回来。

“不用这么帮。” 他说,“能不能空出些时间,帮我整理一下你们学校试卷的答案。我每次做完都等你的解析,等很久。”

“你不早说。”陈向然把钱收起来,“行,只要我每天去你家,就能好好给你讲。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话到一半倏然一顿。

齐怀生这个“奸商”,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引他“入瓮”罢了。

翻过墙后也不急着回教学楼,还有点时间,他散步一样很慢地走着,在这寂静无人的山坳里摁着手机。

聊天窗顶部是“熊大”,陆引教授。

[熊大]:可以的话那太好了。真的,陈向然同学,你要是放弃那太可惜了。

[熊大]:那你打算什么时间来上课呢?只有周六的话恐怕要落课,要不再安排工作日的晚上过来,我给你单独补进度。

[然]:还是原来的时间就好。

[熊大]:那你的比赛?

陈向然打出“我放弃比赛”几个字,英勇就义一般。点发送的一刻心里一紧,还是怕了。

山风吹拂,宿舍区的路灯没有人修缮,像鬼火一样不时闪烁。晚自习的第二道铃声这时候响起,高高低低的音波在山上飘荡。

他删去了那行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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