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几乎献出了他画过的所有画作。
交予陆引时,陆引说这些画低于二十万不出售。他其实不需要换成真金白银,只希望陆引从展上归来后,告诉他每幅画得到的出价。
陆引在说起价格和价值时,神态轻松。他不爱评论,从不说阿基里斯该不该追逐乌龟,西西弗斯该不该滚石,在他这毫无意义。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笑着娓娓道来。像做一个有趣的实验,看一台有趣的人间戏。
陆引爱“废话”。而那些“无用”的“废话”,比海中的“最佳教育模式”,更像是陈向然的人生启蒙。
画展提前三个月定了日期,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齐怀生。打开微信,在列表顶部看到林岚。
熟悉的消息提示小红点,六条消息,但他很久没有点开了,消息也没有再增长。有一瞬间他想点开那个窗口,像小孩子炫耀玩具一样,向林岚炫耀他人生第一次画展。但想法只持续了两秒,他就移开拇指,点了齐怀生的对话框。
他摁了语音,说希望齐怀生去看他的画展。发完这条,又犹豫着发了第二条——看完了写个歌呗。
彼时教室无人,他抱着侥幸心理。随着“咻”一声发出语音,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陈向然。”
第一次明目张胆用手机,霎时心凉。他扭头,一双三色眼镜框,是白峥。
这人不知不觉也沾了点“艺术家”气质,和刘永凡一样,浑身散发着某种把洗澡的时间用于学习的气息,俗称“知识的味道”。
他俯下身,小声说:“哎,陆老师给你开小灶的时候,都会跟你讲什么啊?”
问得太突然,陈向然一时没理解:“什么小灶?”
白峥扶扶眼镜,似乎在理解他的意思:“没事儿的,没什么不能说。我哥也被陆老师开过小灶,能被他承认的弟子才有的待遇。”白峥靠近来耳语,“培训班大家都知道,陆老师每次都叫你去里屋,这次还排你出展,都说你是不是和老师有关系,行过礼。”陈向然当然明白行礼的意思,“我当时就告诉他们,你本就画得很好,文化课也好。就是……能不能和陆老师说一声,小灶加我一个。还有严老师的补习,帮我……”
他说了很多请求的话,陈向然都没有认真听。极不耐烦地抠着太阳穴,腾一下站起来:“说完了吗?”
白峥懵了。
“第一,陆老师没有给我开小灶。第二,我不再补习了。”
“你这人……”白峥像是很无奈,嘀嘀咕咕,“就不懂你这种。挺优秀,还整天逃学背处分。”
陈向然脸一沉:“你说什么?”
白峥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真的就是找你帮忙,跟陆老师说两句好话。”
显然,白峥在说他长期翻墙出校的事。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门口掠过一个人影,从后门走到前门,小猕猴一样,蹦跳着挥手:“走啦老白,再不走食堂就剩汤水了。”
“哎。”他答应了程希,又对陈向然说:“我下次再来找你。”
陈向然依旧杵在原地,看着白峥跑到程希身边。两人勾着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说起来,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和程希结伴生活了。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去一个培训班,可除此之外,貌似都不晓得对方在哪了。
他坐下,遮掩着看手机,齐怀生回了消息:恭喜你,正式踏上理想道路。
附加一个转圈圈的猩猩表情包。
陈向然打字:今天在哪摆摊呢?我去找你。
齐怀生:“知道服装厂吗?就在废铁厂那附近,你顺着找就找到了。”
“我有话和你说。”
他去了服装厂,就在门口等着。
十二月底冷雨浇心,他躲到街边,大风还是将雨扫进檐下。他浑身濡湿了,蹲在散着泥土气味的杂草堆里,倔强地在厂子门口等人。
直到夜色终于压过黄昏,头顶忽地出现一把黑伞,和一句嗔怪的“喂”。
他站起来,看着齐怀生,头发“嘀嗒”落着水滴。齐怀生皱着眉拉他进厂房,展开一张纸巾,捂住他头顶,怜爱一般给他揉擦脑袋。
“带个伞很重么?”齐怀生斥责他。
“你在……打工吗?”陈向然环视这个环境,这是厂子的一部分,一个服装车间。工人们不停地按照规格,重复同样的流水线工作。汗味弥散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陈向然对此起彼伏的机器噪音烦躁不已,但这些工人早就习以为常。
擦头的手顿停,齐怀生取下纸巾,换了一张,替他擦脸:“嗯,我在打工。”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他抹去鼻子上的雨水,闷闷地说着,“那为什么要打工……”
他说到这哽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他知道齐怀生是彻底辍学了。
齐怀生沉默着,想继续帮他擦,被他躲开了。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忍直说:“也算是休学,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去别的学校读。”
“这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跟我姑、我哥一起,把债还上。还有……找到新的,便宜点的学校。”
陈向然猛然瞪他:“那是十八万,齐怀生。”他目光直勾勾的,“不是几万,也不是几千。”
他是喊出来的,但厂房车间噪声太大,他的声音依然被淹没了。
“我知道。”齐怀生垂着眼看他,“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向你坦白。”
“那你就坦白到底吧。”陈向然逼近他,“借十八万的人叫什么?在哪里?联系方式……”
“陈向然,你在同情我吗?”齐怀生眯起眼睛,“钱的事,不可能让你负担。”
提起钱,他就急着逃开,不给出任何机会。
“等一下。”陈向然叫住了他,“你还……”
你还……记得之前的你吗?
被砸了吉他,被父亲打断腿,活像被拔去獠牙的雄狮。因为你那时还爱着,爱漂洋过海的布衫少年歌唱的旋律,仿佛这一切都不可或缺。
偌大车间里,流水线工人汗如雨下,一只手用衣服擦拭脸上的汗水,另一只手并没有停止干活。布料把他们的手磨出茧子。他们皮肤粗糙,有白色的工伤疤,或黑色的斑点。齐怀生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藏污纳垢的民间现实,他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不敢说出“还有你的音乐呢,该怎么办”这样的话。
“还什么?”齐怀生问。
“还……”他攥紧了拳头,隐隐颤抖,片刻后,又轻轻松开,“还会回去读书,是吗?”
“会的,不骗你。”齐怀生说,“人生不是赛跑,慢点也没关系的,对吧,陈向然?至少我不怕。”
他扭头进了车间。
里面不让外人进,陈向然便躲在屏风后,看着齐怀生默默点了根烟,又拿了一根,熟练地塞在一个像是头儿的人手里,人情世故恰到好处地拿捏。而后站在桌边挑零件。
齐怀生个儿高,不得不弯下肩背,像是挑了个满载的扁担。陈向然无数次想,如果能替他分担一点,哪怕一点……可他连借钱给齐家的人是谁、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转身悄悄离开工厂。
刚走出一段距离,只听身后崩出吵架声,而后重重一声“砰”,像是砸倒了什么东西。他匆忙返回,见齐怀生周围围了一圈人,墙根下还躺着两个哀嚎的人。
“哎哎,还牛逼了是不?”
“草……”齐怀生活动活动手腕,“你们的工,凭什么我做?”
“凭你是新来的菜鸟,就这规矩,爱干干不干滚。”
“替你们顶罪就算了,干点苦活也就算了。”齐怀生缓缓拧起拳头,“活都我干,你们干什么?嗯?”
“我们不得看着你——”
齐怀生不等人说完,左边挥一拳头,把人打出鼻血,右边一肘子捅上人肚子,上来拉他的都被他一记后踢撂在地上。
车间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这回机械声倏然减弱,附近的缝纫工人都停了下来,朝这边睨看,窃窃私语。
有个满含威慑的人走进了车间。
“叫我干什么?发生什么了?”
从那些窃语中,陈向然听到有人称他老板。老板都来了,必然有人告小状。
周围死寂。齐怀生望向老板,手背想抹去脸上的脏污,却蹭了更多血上去。
陈向然想起他说的红油漆,才明白齐怀生都在经历些什么。霎时间,脑子里有根弦骤然紧绷,就快要崩断。
团团黑色的蠕物在心里生长。
“老板,您可来了。哎,这新来的是头倔驴,不听组长使唤。”
“我凭什么听?”齐怀生说。
“行了行了。”老板拧紧了眉,拧到眉心突出,低头踱步,像是考虑着什么,“齐怀生啊齐怀生……”
所有人仍旧沉默,机器有节奏地发出铿锵的声音。一车间人,做粘衬的、锁眼的、缝纫的,手上利索地忙碌,视线却时不时朝这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老板叹了口气,朝齐怀生一扬手:“回去吧?”
回去吧。
齐怀生定了定身,抬眸,一脸的汗和血,睁圆了眼睛:“什么意思?”
“收拾收拾,回去吧。”
地上的人一一爬起,年长的瞪他,年轻的冲他做鬼脸。他环视一圈,掠过张张千奇百怪又千篇一律的讥讽嘴脸,最后直视老板的眼睛,脑海里满是齐越杰送礼时那张谄媚的脸。
齐怀生接受了十一年的学校教育,这样的脸,在课本里是被批判、被讥讽的对象。离开象牙塔后,他第一次觉得那张脸那么让人心疼和尊敬。原来人愿意弯下腰,是因为精神在努力向上。
不枉进厂这段时间,他看透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说:“好,回去。”他摔了擦汗的毛巾,“不稀罕在这破地方待……”咬牙嘟囔,去抓书包带。
陈向然知道自己上去也无济于事,帮不成忙,只有给齐怀生添麻烦,但他发现自己站不住了。
黑色的蠕物静悄悄地包裹他,把他捆绑在情绪的十字架上。
将他往前一推……
于是整个空间发出一声巨大的“哗啦”,回声波涌般荡漾开去,经久不止。那一瞬间整个车间的机器声都停止了呼号,干活的工人忽然分散了精神,抬头就见细小的螺丝、稍大点的卡刀飞出几米,仍在弹跳、滚动。
陈向然掀翻了所有分好类的零件,让那些人把齐怀生干过的活重新干一遍。手被零件划了十几个口子,血珠缀于指尖。
嘀嗒,落在地上。
他自认是控制了自己的,这些棱棱角角的零件应该划在这些人手上、嘴上,让他们恶语自吞,拳也发软。
然而齐怀生慌张地捧起他的手:“你进来干什么?”
陈向然凝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心里阴冷黑暗的情绪被这只手暖化。
他发觉一件事,他根本无法放下眼前这个人。无法像林岚说的那样,专注自己的目标,无视别人的“闲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反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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