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场又一场考试,十六班渐渐稳坐重点班的头衔。杨姗作为新老师成了焦点,走路的感觉都不一样了,脊梁挺得老直,风一样的,扬着笑脸。尽管他们只是几个重点班中的最后一名。
任谁都能看出她来劲了,发誓在高二最后一场考试,将他们培养为第一。于是只有他们恢复了学校原来的午自习模式。杨姗收紧准军事化的时间分割,日日提醒其他科目的老师多布置试卷。
于是一段时间后,陈向然再搬起十公分厚的试卷夹——它早已不堪重负,撕裂一个又一个口子,仿佛到了分崩瓦解的边缘。
他只是沉默着又往里面塞了一张语文试卷。
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那会儿午自习规定出台,抗议者甚多,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些人渐渐不反抗了。等到午自习取消,仍有许多人坚持午休时间不间断学习。
不乏身体出问题的,但一剂重药下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六点多晨跑时高喊“往死里学”的口号,的确什么身体、视力,都可以成为所谓“教育”的牺牲品。
杨姗开了个头,其他班也坐不住了,一个熏染一个,紧张的气氛莫名蔓延开去。不知什么时候,不需要什么命令、规定,所有人开始了更严苛的午自习。
于是严霖辉的补习课又成了暂时脱离压抑的借口。
严霖辉很久没课后留他了,只是在一次走廊上的偶然相遇,问及他是否还在画画的问题。他只答“不画了”,没有多余的解释。
“难怪。你妈妈很久没问我你的近况了。”
陈向然心想,那是她更换了“眼线”,和杨姗联系上了。
他没说什么。严霖辉默然,叹气道:“不画了也好。”他说,“虽然我现在带高三了,不教你们,有时还是挺担心你的。”
陈向然看着他,想到陆引也说过类似的话。
“担心我?”
“对。”严霖辉说,“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啊,尤其咱们学校的,竞争这件事早超过了任何事情。家境也都不错,就想设立更高的目标,考清华北大,向往所谓高端的、体面的职业,想着如何往上爬,称之为理想。”
“您在说我么?”陈向然无奈笑笑,“您不也喜欢画画么?”
“对,那是上高中以前。”他顿了一顿,“同样的话我说过很多遍,但我觉得,有必要再和你说一遍。”
当严霖辉说着那天和孙临潼说过的同样的话时,陈向然一边听着,一边神游天外。直到他听见那天没有听到的一些话。
严霖辉注视他的眼神,仿佛也在他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
“陈向然,我那时也一样。总觉得人就应该努力、上进,要有理想、有抱负,要过上想要的某一种生活。要死要活地坚持、反叛,把自己困在牛角尖里,把周围的人牵连得一塌糊涂,还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后来发现,那些困住我们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只要你放弃与之对抗。或许会觉得可惜,但至少,路走通了,不至于绝望。”
“我不想说什么你们还年轻,执着理想很正常,以后就明白了之类的话。只是我不希望我的学生钻进死胡同。都以为自己在反抗,其实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置气,微不足道。为什么?因为你们还弱小。正因为这样,一旦反抗失败,就会万念俱灰,人就是这么走向毁灭的。”
他确信那天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严霖辉的每个字都在击打他的胸口,他可能是对的,又不全然了解他。
而后他又听严霖辉再说一遍:那些困住你的东西它根本就不存在,只要你放弃与之对抗。
放弃,与之对抗……
“老师,”他很轻地唤道,“那您放弃理想之后,得到了什么呢?”
“平凡。”严霖辉几乎没有思考地说出来,“庸庸碌碌,上不完的课,改不完的试卷。硬着头皮加班,因为班均分高有月末奖金。顺便可以告诉你,我最近终于要结婚了,不能连点家当都没有。”他笑了笑,有一瞬间,师长的威严破开一条缝隙,露出那么一点少年的光彩,“怎么样?失望吗?”
陈向然也笑了:“没什么失望的。”
“是嘛?哈哈哈……”
师生沉默着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到教学楼前分道扬镳。分开时,陈向然看着他:“谢谢。”他说,“祝您新婚快乐。”
“谢谢。”严霖辉露出微笑,白衬衫的领子在风里飘摇,“上课去吧。”
他站在原地。严霖辉已经远去,他仍没有挪动步伐。
想了很久,还是追上去,大喊:“严老师,您还愿意帮帮齐怀生吗?”
严霖辉站定了。
山里的积雨云总憋着灰,天光倏然黯淡,严霖辉的背影也黯淡下来。
“我还想和你说一句。”他缓缓转过身来,“人总有一天都要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向然浅鞠一躬,不再目送,头也不回地上了教学楼。
这些天他只感麻木。像个机械一样,每天执行杨姗为他们切割好的时间。五点晨读、十二点半午自习、傍晚六点半提前进入晚自习……无论鞭策、还是夸奖,都不能激起他的涟漪。其实……他想,所谓赞美也不外乎为了鞭策,而非对你人格的肯定。
驯兽罢了。
于是时常听刘永凡说:“别画画了,吵死了。”
笔尖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张,在课桌上飞速摩擦。他回过神来,稿纸上布满了黑乎乎的、密密麻麻的画圈笔迹,愣了愣,压下那股无意识的暴戾,扔了笔。
“不是只有我们,”刘永凡翻过试卷,写下一个“解”字,“学长学姐他们,以前也这样。”
陈向然说:“我们这样,不是因为杨姗么?”
“只要有一个班上赶着,其他班也会跟着。不努力,一不留神就落下咯,然神。”
刘永凡的阴阳怪气,是从他拿了年级第一开始的。习惯了之后他也只是轻叹一声。瞥去一眼,他这个同桌继续淹没在题海里。黑色的字蠕虫般爬满一页纸,力透纸背,写完一页,边角都卷了起来。
不努力当然就会落下,因此努力也是没有尽头的。
总有更好的、更高的,无止境的追求。严霖辉说的正是如此。
到如今这一步,他早已不同以往了,他或许比同龄人更早发现,除了高考,自己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
艺考也是高考的一部分。陆引问过他,为什么执着于画画。他想要的远不是这样。
“看来你们杨老师还是挺有一套的。”林岚今天忽然在微信里这么说,“我还担心,一个面上中学调来的老师,没什么能力呢。”
陈向然发出一个“嗯”。
“记得多花点时间在语文背诵上。作文多背点素材,我最近刚给你买的高考作文素材,记得早晨要把时间给到背诵的科目,这个时间段是记忆力最好的呀。知道吗?”
少年和成人永远不在一个时区。他还在为没收画具的事耿耿于怀,而林岚从一开始就当作过眼云烟。
以往他都会顺从地回一声“知道”,但他岔开了话题:能给我预支点钱吗?
发出去后,又补上一句:我会还你的,等我赚钱了。
林岚那边回复很快,她首先问的是:作什么用?
陈向然如实说来。
屏幕静了许久,紧接着屏幕黑了,上面显示着红绿的接听键和挂机键,和林岚两个字——她打来了电话。
上次接电话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没想到这次会以这样的理由通一个电话。
“喂,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跟那样的人来往。”
陈向然一愣:“他是我朋友。”
“是什么都不行。他以后能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样的帮助?他的家庭决定了他能走多远。向然,你小,还不懂,这样的人跟你不是一条路的。现在做个朋友可以,但不至于付出那么多。”
“妈……”陈向然坐在宿舍里,浑身轻轻地抖,勉强维持声音的平静,“妈,我快十八了。”
“十八,还早着呢。妈妈不希望你吃亏。说过很多遍了,听妈妈的,才不会走弯路。”
林岚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
陈向然不得不承认,她拥有非常丰富的、“正确”的人生经验。
可弯路又如何呢?他想,他就宁愿走一走弯路。
“好。”他冷冷地说,“我听。”
说完手机扔到被子上,压扁了早晨捏好的九十度被角。他拿出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一口生生吞下。
烟花三月,校园银杏如翠海,细小的花蕊洋洋洒洒,行走间就有一朵飘落肩头,又再度乘风,越过树梢,旋转飞舞着,向天边缱绻的流云而去。
又是艺考培训的时间,陈向然拉着行李箱,小跑追赶程希——他与白峥肩并着肩走出校门,荧黑的小轿车就停在校门口。
陈向然喊住他。他笑着转过头来,看到他,渐渐收起嘴角:“陈向然?”
“能不能……搭个顺风车?”
“你不是自己上培训了嘛?”
自从齐怀生用小电驴送他,他就婉拒了程希家的小轿车,宁愿延长二十分钟的路途。
可既然决定不打扰,便不会再见他。
“怕迟到。”一个摇摇欲坠的借口,“都这个点了。”
“嗐,谁让在教室里做那么久的题。”程希一招手,“一起走吧。”
陈向然小跑跟上去:“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程希正盯着白峥的手机屏傻笑,似乎在分享什么有趣的帖子。笑过三巡才想起他,目光没有给过他一寸:“什么事?”
“能……借些钱吗?”陈向然嗫嚅着说,“可能不是小数目,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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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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