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没有回复这个号码,脑子里先问了一串为什么,紧接着被齐越杰的催促吓了一跳:“还不快下去?”
他手忙脚乱打开车门,跳下车,绕过堵塞的车流,冲上马路牙子。朝附中方向走出一段距离,心情冷静了几分,看了眼手机黑屏里的自己。
他自认能料到一些事情,可当事情似乎真的要发生,他又发现是否料到已不重要了。
他无半分信心解决一切。就像母亲出海那天,他也在镇上小学读书,噩耗传来,他也无法离开学校半步。再后来是叶知、齐卫平,再是陈向然,十多年人生满是鞭长莫及的滋味。后来他还发现,他不只碰不着人,还触不到心。
当下他甚至不敢回拨那电话,他越来越警惕对面是一个病患,要小心,要慎重,可过分的小心翼翼到了对方心里,又与歧视无异。他很努力地去了解了,也发现自己还是不过一知半解。
唯一的曙光,是他从申恺口中,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死”字。他知道他的发小跨过了很多迷惘,却不知道他与这个字有过什么因缘。
那日和陈向然分离——他从不承认是分手——之后,他联系过申恺。申恺这段日子忙,成天周旋在自己的失足母亲和人渣父亲之间,还一直惦记着生哥,满怀愧疚地给他准备礼物,要为之前的“绝交”道歉。没来得及送上,齐怀生就到了江洲。
没有必要,他想,最好的道歉就是发小懂得好好生活。
“认识十年了吧,我们都十八了。”齐怀生那时说,“什么伤害不能靠自己化解?”
“十二年零七个月。”申恺纠正他,笑了笑,“哪那么轻巧啊生哥,没你成天捶我,我能是现在这样么?”
齐怀生笑了:“那不然怎样?”
“你可能不信,”申恺沉下声来,蓦地有些沮丧,“但是吧……我或许真会死。”
“死”字准确无误地戳在齐怀生某根绷紧的神经上。这个字直至现在都像一堵高墙,他推不倒也跨不过。
申恺说:“我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想不明白,也没人告诉我什么——”
“为什么死?”齐怀生心生急切。
“啊?”申恺犹豫片刻,“因为小时候觉得,我应该自由吧,自由就是终极追求。可是只要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就不可能自由。我妈可从来不把我介绍给人的,没有人期待我出生。”齐怀生还是第一次听到申恺说这些,“但是挺搞笑的,被你骂被你规训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活着。那时候也才十几岁吧……”
齐怀生打这个电话后去见了发小。及不巧地在派出所门口见到了蓉姨和那人渣大吵一架。申恺站在他们中间,俨然是和过往不一样的姿态。总嚷嚷着母子断绝关系、要寻找自由的浪子,站在母亲面前给了自己的父亲一拳。有什么东西在齐怀生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改变了。
齐怀生想起申恺闹脾气那段时间,这女人形容凌乱的样子。要说他们母子亲情,是在相互折磨中诞生的也不为过。
“那天忘了还你手机,因为跟我妈聊了一晚上。”齐怀生和他去了那家熟悉的饭店,第一次见到申恺这样温厚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跟她报备,说我要去找我爸。我看得出她惊了,哈哈哈!我还有点得意。然后她说,行啊。我说找到他我就走,不回来了。她还是说随你高兴。”
尽管这母子俩谁也不管谁,齐怀生也料不到这反应。申恺说他当时莫名不爽,嘲讽她真开明,还问她为什么。申蓉说自己对不起儿子,因此从来不管他,也没有资格管。
申恺嘴角一落,表情逐渐落寞:“她聊没多久就哭,妈的我哪里会哄女人。不愿意就不愿意呗,装什么大方。”
来不及吐槽发小“不会哄女人”,齐怀生心里莫名浮现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让申恺感受到牵绊,让陈向然感受到自由,可是他解不开他们的结。
他想起精神科的郑医生说——“吃药、改变生活习惯,以及打开你的心结”。
陈向然的结是什么?母亲曾经的结又是什么……
……
申恺说他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想不明白,齐怀生蛮有同感。仿佛获知更多事情后,他反而愈加迷惘。可是他无法因此停下,眼下附中的高楼只能望见个顶,他也顾不上赶时间,只想着和申恺沟通了再做打算。
“谁啊?三更半夜的。”电话那头申恺还在睡大觉。
齐怀生懒得解释现在几点了,大步走过一家家街边店,去附中的路上要先经过一栋百货大楼。“我。”
“……呃,生哥啊。”对面怨气满满地破了音,似乎还翻了个身,“嗐你放心,小叶我看得好好的。”
“陈向然呢?”
“啊?他啊,在学校吧。你前阵子让我去医院看他和小叶,根本没看见他。他妈妈倒是在,但第二天就给他办出院了。医院床位不够。”
齐怀生把手机攥得更紧:“他妈妈说什么?”
“别急,他没事儿。”申恺听他遮掩不住的语气,忍不住安抚一下,“我问要不要报警,阿姨说撤掉报案记录了,他回学校了。回学校就好了嘛,多安全。既然他住宿舍了,那我哪见得到——”
“见不到也得见!”齐怀生冲着电话爆发,“学校是他妈什么安全地方!你现在去他校门口蹲着,叫何晋他们一起,马上!”
申恺被他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一跳,“嘎吱”一声从床上翻起来,喊了声:“是!”
“妈的……”
申恺从没听过生哥接连这么多粗口,吓得动作都快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外面朦朦胧的天光提醒他现在才刚刚天亮:“不对,现在都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了吗?”
齐怀生擦擦自己冒汗的额头,他也说不清发生什么了。
许是这街头太拥挤,气候太潮湿,马路上的引擎声、喇叭声太闹人,他倏然感到眩晕。非要说发生了什么,就是陈向然用别人的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哪儿。
他的手机不在身边,就是说那天之后他便没回过医院。他好几天晚上打了电话被自己挂断,之后没有继续联系,今天偏偏凌晨四点多问他在哪,一定遇上了什么事。这是齐怀生看到消息呆愣的两秒内想到的事。
他需要我……齐怀生抓破了脑袋,也无法阻止这句话在脑子里循环。
申恺随意套了件衣服就冲往海中。何晋收到消息后也不懈怠,第一时间多通知了几个人,骑着小电驴往山上赶去。
黎明刚翻出一点鱼肚白,驱不散浓重的黑夜。海中操场门口聚集了一群早鸟,操场内有另一群早鸟可着主席台上蹿下跳。申恺站在人群外,隔着满目喧闹,踮了踮脚尖就看见最显眼的那个——颤巍巍举着把人字梯,在一块巨大高耸的石壁前支好,蹲下身,拾起一把硕大的刮刀。
陈向然被凌晨的风吹得脸颊生疼,遮盖眉毛的碎发乱成棉絮。梅雨渗透到石壁里,腐蚀出均匀的坑洼。
这些天他没打通任何一个电话。齐怀生,很忙吧,马上就是附中的学生了,如虎添翼,前路康庄坦荡。
可今天或许是人生最后一天,想来想去,还惦念着这么个人,凌晨半梦半醒间,凭着直觉鬼使神差地发出一条消息。
那句“你在哪”安然躺在屏幕里。原来他不知不觉仍在朝着齐怀生而去,像某种刻在骨髓里、人格中的本能。他仅剩的一点理智,都用在了支持齐怀生去江洲这件事。
山风袭来,云影层层重叠,黑幢幢随山地起伏。
操场灭了照明灯,很多人打起手电筒,挂横幅,霸占主席台,用喇叭录音口号。孙临潼举着手机,寻找合适的拍照角度。他让陈向然也带上手机,从不同的方位录像传到网上,因而他又向白峥借了手机。
陈向然看出白峥在暗自乐呵。最近大约也得到去画展的机会了,借机当着全班人,和陈向然攀谈上画展的“感受”,仿佛变成你来我往的竞争对手,和曾经嫉妒的对象平起平坐了似的。陈向然为了手机,敷衍地回应着他。
白峥的手机响了一声。
陈向然慌忙打开信息——发现是条微信消息,拇指一动正要退出,目光扫到“陆老师”三个字,才发现备注是“希哥”。他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程希。
他疑惑过程希和白峥的关系,如何在他停课期间变得那么好了。不仅如此,程希愈来愈拒绝与他多说两句话,也不再请教绘画技巧。他们之间依然客气,比初次认识更加客气。看到聊天框他也没忍住,翻了翻聊天记录。
“抱歉兄弟,今天不能跟你双排了,要练透视。陈向然上画展我爸跟打了鸡血一样,真的,他在我爸眼里是神吧。我是不是该让我爸知道一下,这货其实也逃学?”
“我靠我靠!比陈向然少7分,又被我爸骂了。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次了啊。是不是我比陈向然少一根头发,我爸都会给我重金求最好的生发剂?峥哥你就不一样了,你绝对是要超过他的。”
“说实话他人挺不错的,上次替我画的倒影真惊到我了,那就是天赋吧。就是有时阴恻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这叫仁至义尽,逃学的事都替他瞒这么久了,跟他妈妈说他上画展怎么了?我怎么知道他妈妈不让他上培训啊?他不是不上课也能画得很好么?听说他昨晚还逃晚自习,被扣考勤都不在乎吧。”
“最近孙大少爷不是在策划那玩意儿嘛?陈向然竟然答应他去画画了。我打算跟政教处老廖说一声,一起来么?顺便让老廖知道知道他逃学的事,省得家长会我爸又要问他最近多么热爱学习。”
“这算什么出卖?做错了就该被指出来啊。”
陈向然差点把手机扔了。
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面石壁前,背影轮廓被黑影和曙光映得很深。良久,他缓缓仰起头,看不见的雨丝凉凉地拍在脸上。
悲哀总是比震惊迟来一点。
当林岚的面撕毁画纸那天过去很久了,他并非没有找寻新的人生。他找到了齐怀生,偏偏自己亲自解开了齐怀生的枷锁,放他远走。一年多的牺牲所换来的薄如屏纸,因朋友的一句话就打了水漂。陈向然想到严霖辉说的关于“弱小”的话。
互相信任时他不怎么想起这位朋友,只是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于是生活中理所当然地结伴。被背叛了反倒想起对方无所顾忌大笑的样子,挂着虚伪的神情躲避他的样子。
陈向然曾经觉得,那个愿意服从安排的孩子,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未尝不是幸福。到底还是变作如此。
浓郁的失望还没散去,齐怀生的电话又兜头一盆冷水。
“陈向然,”对面的声音十分干涩,“你不是问我在哪吗?”
“我在江洲。”
冷水结成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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