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标本室

林晚的话语,像极了极地寒川里淬过冰的银针,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锋芒,密密麻麻地扎进白芷被系统设定为“无感”的感知领域。

没有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疼痛,却有一股僵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浸透四肢百骸——

那是比神经探针模拟的任何级别的痛苦都要沉重的冷,像铅块般压在胸腔里,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伊芙曾亲手删除情感的真相,此刻化作一具无形的青铜枷锁,链环上镌刻着爱与遗忘的纹路,将她牢牢铐在这场跨越百年的永恒悲剧里。

她端着那盘伊芙“赐予”的舒缓凝胶,指尖触到金属托盘的凉意,旁边叠放的衣物还带着恒温舱的余温,可这份“关怀”却让她心生抗拒。

没有返回自己的房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在前方牵引,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那个被列为禁区的方向——标本室。

厚重的合金门依旧如磐石般紧闭,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她模糊的轮廓,像极了伊芙从不轻易敞开的心扉。

但这一次,白芷站在门前,不再需要费力追溯那些破碎、模糊的权限记忆。

林晚方才的坦白,像一把契合锁芯的青铜钥匙,不仅撬开了尘封过往的真相,更像一道微光,松动了她体内某种更深层、更隐秘的禁锢。

她缓缓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悬在冰冷的识别区上方。

没有刻意回忆权限代码,没有模仿任何人的操作习惯,

只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意志在下达命令。

仿佛从诞生之初,她与这扇门、与门后藏匿的一切,就存在着某种无法割裂的本质连接。

识别区的蓝光骤然亮起,柔和得像初生的星子,没有急促的闪烁,没有尖锐的警报,门内传来一连串齿轮咬合的流畅解锁声,随后“嗤”的一声轻响,合金门如同迎接归人般,缓缓向两侧滑开。

那股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防腐剂的涩味与旧日尘埃的陈旧气息,瞬间汹涌而出,比上次更加浓烈。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实验室里冰冷化学试剂的味道,而是像被唤醒的时光碎片——

闻起来像褪色的过去,像凝固的死亡,更像被强行定格在某一刻、再也无法流动的时间本身。

她迈步走了进去,鞋底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头顶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依次亮起,惨白的光柱如同剧院里追随着主角的灯光,一道道照亮那些浸泡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残骸”——

每一件,都是她身体曾经的一部分。

她没有去看那些悬浮在玻璃罐里的器官标本,没有丝毫迟疑,脚步坚定地径直走向标本室最深处,走向那组连接着复杂管线、闪烁着指示灯的低温休眠舱。

淡蓝色的冷冻雾霭在舱体内缓缓流淌,像被困在其中、不断挣扎的亡魂,无声地诉说着不甘。

那具属于“旧白芷”的躯体,依旧静静地悬浮在营养液中,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那些曾让她心惊的结晶化痕迹,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像碎裂后散落的星辰,每一道纹路都记录着一场尚未完成的死亡。

白芷停在休眠舱前,隔着厚重的强化玻璃,与另一个“自己”无声对望。

舱体侧面的显示屏亮起,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黑暗中浮现,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样本编号:BZ-Ω】

【“普罗米修斯”计划初始载体。原生意识已成功转移至新载体“BZ-Ξ”(白芷)。旧载体保留,以备研究之需。】

“研究之需……”

白芷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在空旷寂静的标本室里无限放大,显得异常清晰。

研究什么?

是研究基因崩解的每一个细微过程,记录细胞坏死的规律?

还是研究意识转移后,新旧载体之间可能存在的、连科学都无法完全解释的量子纠缠或信息残留?

伊芙费尽心机保留这具躯体,真的只是为了冰冷的“研究”吗?

这个疑问像种子般在她心底生根,迅速蔓延。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休眠舱周围的区域。与其他标本储存柜的整洁、有序不同,这里显得有些突兀的“杂乱”——

舱体旁边的金属操作台上,随意散落着几块数据板,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生理参数记录,每一组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显然是被人持续关注、不断更新的结果。

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半旧工具箱,里面没有常见的手术器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精密的电子维修工具和微型焊接设备,有些工具的尖端还残留着使用过的痕迹。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休眠舱底座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放着一个东西,既不是标准的实验仪器部件,也不是随意丢弃的杂物,在满是科技感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是一个手工粗糙的摆件,用废弃的电子元件和某种闪着暗蓝色泽的金属边角料焊接而成,形状是一只飞鸟。

做工拙劣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鸟的身体歪歪扭扭,两只翅膀大小不一,连喙部都有些变形,

可它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金属表面泛着被反复摩挲的光泽,还被郑重地摆放在这个角落,正对着休眠舱内那具躯体的脸庞。

这个风格,与伊芙平日里追求绝对精确、简洁的行事准则格格不入。

那个连桌面物品摆放角度都要精确到毫米的女人,怎么会留下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手工制品?

白芷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不是系统定义的“情感波动”,而是某种认知受到剧烈冲击时的应激反应,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巨石,掀起层层涟漪。

她蹲下身,缓缓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触碰那只冰凉的金属飞鸟。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金属表面的瞬间,她的目光被飞鸟摆件下方的一块金属面板吸引——

那块面板颜色略深,边缘光滑,显然是被人经常摩挲的缘故,上面还刻着什么东西。

不是标准的实验编号,也不是仪器注释,而是两行字。

不是用激光刻印的规整字体,而是用某种尖锐的器具,一下一下、用力地深深划刻上去的。

笔画歪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力道,刻痕深到几乎要穿透金属板,仿佛刻字的人要将所有情绪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

第一行,是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古老代码符号,线条扭曲却清晰可辨。

第二行,是一句简短的话,用的是伊芙的母语,

那是一种在星际时代几乎失传的古老语言,一种只存在于白芷那些“随机放电”的记忆碎片深处、模糊又熟悉的语言。

【原谅我。】

【或者,永远恨我。】

轰——!

仿佛有惊雷在白芷的脑海中炸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这绝不是伊芙·李博士会说的话!

那个亲手删除了自己所有情感、只剩下冰冷逻辑和偏执执念的“空壳”,那个连语气都不会有起伏的女人,绝不会刻下这样充满情绪的句子!

这只能是……那个还没有进行自我编辑、还拥有喜怒哀乐、在绝境中濒临崩溃的年轻伊芙刻下的!

是在她下定决心实施“普罗米修斯”计划之前?

还是在她刚刚完成那场切除情感模块的残酷自我手术之后?

原谅……她在为什么祈求原谅?

是为即将对“白芷”实施的、违背伦理的禁忌意识转移?

是为亲手删除自己的爱与痛苦、从此变成没有温度的机器?

还是为将“白芷”变成如今这幅没有情感、不死不活的模样?

或者,永远恨我……她甚至为“白芷”准备好了另一种情感归宿。

如果无法得到原谅,那就用恨意来填充她们之间剩下的永恒时光?

她宁愿被恨着,也要让“白芷”以某种形式“存在”下去?

冰冷的金属刻痕,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白芷的视觉神经,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上身后的标本储存柜,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慌乱地环顾四周,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日夜运转的精密生命维持装置,扫过数据板上详尽到变态的生理参数记录,扫过这具被小心翼翼维持了百年生机的“残骸”——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突然钻入她的脑海,瞬间占据了所有思绪:

伊芙保留这具躯体,或许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研究”!

她是在……她是在试图“修复”它!

她用那些精密到极致的仪器,用那些不断更新的详尽记录,日复一日地维持着这具躯体的最低限度生机,像守护着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希望有一天,科技能够突破现有的壁垒,能够逆转那致命的基因崩解,让这具躯体重新恢复生机。

她保留着它,像是在保留着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一个或许有一天,她能将白芷的意识重新“送”回去的、“原本”的家。

所以她才如此执着于在“新载体”身上寻找“感受”?

因为她想确认,白芷的意识是否完好无损,是否还保留着曾经的“灵魂”,是否有一天能够完整地“归还”到原本的躯体里。

所以她才在删除自己的情感之后,依旧凭着某种扭曲的执念,日复一日地面对着这具象征着失败与痛苦的“旧躯体”,进行着徒劳却从未停止的维护,以及这场跨越百年的、无声的忏悔。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神经探针模拟的痛苦都要猛烈,都要残忍——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被设定为“无感”的外壳,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场悲剧背后,藏着怎样沉重的绝望。

白芷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看着休眠舱里那个沉睡的“自己”,看着底座上那只粗糙却被珍视的金属飞鸟,看着那两行带着绝望力道的刻字,看着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却又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生”的执念填满的标本室。

她终于明白了。

伊芙没有撒谎。

“普罗米修斯”计划确实需要祭品。

但伊芙搞错了祭品是谁。

被献上祭坛的,从来不是她白芷。

而是伊芙自己。

伊芙献祭了自己的爱,献祭了自己的痛苦,献祭了自己作为“人”最重要的情感与温度,换来了白芷永恒的、却失去色彩的“存在”。

而这场持续了百年的折磨,这场看似是伊芙施加于白芷的酷刑,其根源,不过是伊芙在无意识中,对自身那片早已荒芜的情感荒漠,所进行的最绝望的自残。

她在通过折磨这个唯一留下的、与“爱”相关的载体,试图感知那早已被删除的、名为“痛苦”的坐标,以此来定位自己遗失在时光里的、爱的位置。

白芷缓缓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那只承载着秘密的金属飞鸟,也不是去抚摸休眠舱冰冷的玻璃表面。

她的手,轻轻悬停在自己的左胸口——那颗被系统编辑过、始终平稳跳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心脏上方。

那里,空无一物。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

甚至没有本该有的愤怒与悲伤。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明悟。

以及,一种为那个自我献祭、自我囚禁、自我折磨了百年的灵魂,所感到的、沉重到无法言说的……悲悯。

这份悲悯,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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