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过了申时三刻才回銮,禁军追随其后收队,朝着朱雀门鱼贯而入。
不久,端王也自行驾马离开,留下周沉和京兆府司兵参军二人善后。
待到行人散去,朱雀大街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司兵参军这才揉捏着冻红的耳朵缓缓驭马走近周沉身边。
祭天事宜圆满落幕,京兆府众人都松了口气,自然是喜笑颜开的。
他道:“少尹,咱们也该回去了吧!”
周沉向来谨慎,“你们先回,我再巡看片刻。”
说是片刻,但直到金吾卫和各坊坊正都现身击鼓传呼,准备关闭坊门实行宵禁时,周沉才迟迟往光德坊行去。
光德坊东北隅便是赫赫有名的慈悲寺,借着冬至这个好日子前来祈福烧香的香客颇多。
及至宵禁时分,还有不少人滞在里面,周沉又耐着性子与金吾卫一同疏导数名香客。
这一耽搁,天色就彻底混沌起来。
从慈悲寺出来,便是十字街心,朝南不远就是京兆府廨。正待驾马回时,周沉看见京兆府上空正缭绕着一层黑烟。
那黑烟并不像火场那般浓厚惨烈,却也不似烟囱排出的缕缕炊烟。
他略略皱眉,正待打马前去一探究竟时,那股木炭焚烧过后的呛人气息就已冲进肺腑之内。
紧接着,胸腔中就猛然爆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口鼻也随之丧失顺畅呼吸的功能。
窒息感轰然降临,周沉双眼发黑,嘴唇乌青,周遭一切都像是被滚滚浓烟包裹,密不透风。
他攥着马颈上的缰绳,唯一的念头是尽快回去救火,但莫名沉重的肢体竟让他从马身上重重跌落。
左腿登时传来剧痛。
剧痛没能让他胸口的窒息感有半分缓解,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视线里模糊的天景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恍惚中,周沉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道长长的雷鸣声。
雷声并无冲破云霄之势,反而及其沉闷,时断时续,仿若人之将死时的喟叹。
冬雷阵阵,日月失明。
他两眼漆黑,痛到发不出声音,连一声求援都喊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沉还未想明白这短短一瞬的变故,他耳边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妇人身穿中衣,瑟缩在冬日寒风之中。
她抬眼看向半空之中的浓烟和其下冲天的火光,急忙找出木桶,从房檐下的水缸里盛出满满一桶。
火光还远,但心中焦灼已然将妇人的后背热出细密的汗水,寒冷已不足为惧。
她急问,“这是谁家走了水?”
周沉的喉间经历过剧烈咳嗽,他嘶吼着想说那里应该是京兆府方向。
可他未能成功发声,就有人回答了这名妇人。
“那不是苏家嘛!”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满是沟壑的脸上眉头紧锁,反应过那火光是自苏家亮起后,男人便从妇人手里夺回了木桶,将水又原封不动地倒回了缸里。
一边倒,一边怒喝:“你别管!苏家着火也是报应,只要这火别着到咱们家就行。”
妇人面色难堪,她一辈子都极守妇道,从不敢对丈夫有任何怨怼。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她反驳了她的丈夫。
妇人道:“可那苏家纵使再不好,女儿的命也是他们救回来的!”
男人果然怒上心头,恶狠狠摔飞木桶,“让你别去就别去!街里街坊去苏家医馆看过病的人那么多,你以为就咱们瞧见这火光了吗?”
他靠近妇人身边,将嗓音压低,接着说:“大家都不去,你去救了,你让别人以后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你想让咱家跟苏家一样,当过街老鼠吗?”
妇人脚下一软,跌坐下去。
她既无法说服自己的良心,又不敢面对过街老鼠的下场,只能抹着眼泪看向远处的火光。
周沉分不清他身上的疼痛是落马摔的,还是受困于浓烟时被火灼的。
同样的,他也来不及细思,明明他看到的浓烟在京兆府上空,为何又变成了苏家。
他拼着浑身力气,朝那妇人的方向,艰难开口。
喉间弥漫着血锈味,周沉几乎是一字一顿,“求求你救救他们,救救苏家……”
话毕,妇人的身形却在周沉眼中愈发模糊起来。
“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让我去救谁啊?”
浓烟兀地散去,周沉茫然看向自己眼前的妇人。
她还怀揣着一捧香火,素衣打扮,显然是从慈悲寺刚出来的香客。
“救……”
他刚刚说救什么?
周沉骤然回神,他捂住膝间的伤,起身看向京兆府上空。
方才呛到他的黑烟已散去不少,十字街心风平浪静。
他的身边也没有那个为难着不敢挺身去救火的妇人,更没有什么苏家。
一切都只是他恍惚间的臆想罢了。
捧着香火的妇人既是香客,心也是善的,不厌其烦问道:“你这年轻人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你好好说出来,我才能帮你啊!”
周沉踉跄着后退两步,寂寂无声。
良久,他才低沉着声音,道,“来不及了。”
苏家人早已葬身火海。
厘清这些,周沉匆匆谢过那名香客,就自行朝着京兆府疾行而去。
他跌落马背后,马儿已顺着墙角一路啃食杂草而去,此时早就不知所踪。
顺着那缕黑烟,周沉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公厨门前。
吟风被烟雾熏得泪眼婆娑,正提着壶热水轻轻浇在她特质的长方形炉灶里。
木炭遇水,烟雾更加剧烈翻涌上来,吟风一个没憋住,扭过头打了一个畅快淋漓的喷嚏。
这才注意到在公厨院门口站着的周沉。
她挥散面前的烟火气,招呼道:“我还以为少尹今日不回京兆府了。”
听李策说周沉自己的府邸在永安坊,距离京兆府颇有些远,多数时候他都住在京兆府官舍,偶尔旬假或节日才会回去小住几天。
久等不来,吟风自然以为他已归家而去。
此时,周沉站在原处,睖睁着看向小院之内。
借着一半明灭闪烁的灯火和一半聊胜于无的月光映照,周沉瞧见小方桌上放着几盏空盘,里头是几根光秃秃的羊肋骨,肥厚的肉质已被食客享用,只留下了焦褐色的油脂附着在上头。
周沉后脑那根紧紧绷着的弦这才松开。
他没答话,虽说松了弦,但神情尚有些恍惚。
“周少尹?”
吟风又叫了他一声。
这声叫完,她终于仔细辨别出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即使有木炭烟雾作为掩盖,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了异常。
吟风笃定道:“周少尹,你怎么受伤了?”
周沉下意识垂眸,视线扫过自己膝盖。跌落马背时,是左腿先着地。
膝盖处的衣物倒是没有明显破损,但他自己能感受到,皮肉与血水已经悄然浸湿里衣,粘连在了一起。
吟风是在他站定后才转头瞧见了他,并没有注意到来时的步态。
此外,他身穿墨色衣衫,又隐于昏暗的天色,即使被血水湿透,也很难分辨出来。
凭着多年断案的直觉,周沉意识到了疑点。
他看向吟风,语气中带着半分讶然半分狐疑,“你如何知道的?”
“我鼻子很灵光的,”吟风诚恳道,“方才,我闻到了血气。”
平日里,他身上都是那股熟悉的清茶气息,刚刚却闻到血锈的味道。
不是受伤又是什么?
周沉默而不语。
以他自己而言,能够明显捕捉到血气,少说也得是脏腑或者经脉受伤。淌出的血,远比他这种皮外伤要多。
吟风瞪圆了眼睛浑然不觉,见周沉神情似是默认,她便囫囵地擦了下额角薄汗,急忙近前探看,“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皮外伤,不碍事的。”
光说没事堵不住吟风的话头,于是周沉颇有些生硬地跳转了话题,“你……你额上有炭灰。”
吟风果然收回探寻的目光,抬手抹了抹额头。
她并不知道自己手上沾着的炭灰实则比额头更多,一番擦拭之下,比先前更似花猫。
周沉原本只是想略过他不慎摔伤的蹊跷事,此时瞧见吟风脸上的炭灰,颇有些始作俑者的愧疚感。
他忙不迭从袖彀取出帕子,动作也不曾停顿,隔着帕子,冰凉的指尖就触碰在了吟风温热的额头上。
觉察到不妥的一瞬,周沉手上的动作凝滞在了半空之中,进退两难。
不远处的烤炉尚未完全熄火,稍纵即逝的火星发出一声脆响,顺着升腾的热气消失在了夜色里。
火星的动静令周沉一惊,他像是魂魄归窍,陡然撤回了指尖。
周沉轻咳一声,“失礼了。”
吟风垂眸,接过周沉的手帕,并没出声应他。
末了还是对着水缸当做镜面,用手帕沾湿了水才擦拭干净。
炭灰清去,脸颊露出本有的颜色,像是雪花附在初春桃蕊上,清透雪白之中显出一丝浅浅的红晕。
她心中仍挂念着周沉的伤,欲言又止之际,周沉温言细语道:“小伤而已,我屋内有药,小风姑娘不必担忧。”
吟风倒不再追问,只是蹙着眉头颔首。
周沉莫名有些惴惴,直到脑海中闪过她往日谈论美食时神采奕奕的模样,这才试探着问:“那方桌上的骨头,是羊排吗?”
听到这话她才彻底放心下。毕竟,只要有胃口吃得下饭,那伤肯定是不会太重的。
她扬起头仔细答道,“正是羊排,我特意买来孜然和胡椒腌好,又用了红柳做木柴,烤出的肉肥而不腻。周少尹要尝尝吗?”
周沉颔首,“那就麻烦小风姑娘了。”
今日除了早膳,就是在高阁时吃了几块口味一般的芝麻盐酥饼,早就腹中空空了。
吟风重新点燃了几根红柳枝,将特意留下的两根羊排放在了她特制的烤网上。
周沉来之前,司兵参军就已经领着二十多人尝过了鲜,吟风烤肉的动作已近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趁着羊排尚未冒出油花,吟风将包好的萝卜羊肉饺子也齐齐下了锅。
尽管按照她的办法烤出来的羊排丝毫不会油腻腥膻,但她还是备了两小盘清汤莼菜和冬瓜瑶柱,讲究的是一个荤素搭配。
周沉自行挑了个距离烤肉架子极远的座位,但仍旧莫名焦灼,干脆躲进了那个被他取名文杏馆的小雅间,还掩住了窗户。
直到他总算看不见烤架那边的热烈火光,才算舒畅一些。
这番动作,落在吟风眼中,自然是以为周沉嫌弃在房檐下吃饭太冷。一上完菜,她就从厨房内端出火盆,正要往雅间而去。
周沉喉咙翻动,故作镇定,“我不冷,你端出去吧。”
吟风脚步停顿,终于想起来什么似得。
方才,他好像也被火星惊过一次。
吟风又看了一眼烤架下的明火,觉得有些蹊跷。
难不成……周少尹他怕火?
今天小年夜了,大家节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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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柳炙羊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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