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松柏与水杉

他睡在马车里,眉头依旧紧皱。路途似乎无比漫长,他被载着从一个夏天驶入一个严冬。

“殿下,殿下?”

满脸泪痕的约斐尔睁开眼,听到侍卫正呼唤他。他立即伸手胡乱抹了抹脸。

八岁的约斐尔被侍卫搀扶下马车,踩着因遍地车辙而变成烂泥的雪,走向墓园深处。

十二月二十五日,母亲的葬礼,他的生日。他与父亲貌合神离地站在一起,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木然。掌权者的孩子们总在模仿手握权力的母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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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的棺椁上落了一层雪,葬礼尚未开始。人群中,约斐尔的脑袋忽然被谁揉了揉,他下意识仰起头看。

“我从未见过您呢,殿下。”揉他头发的男人说着蹲下身,与他平视。约斐尔看着他的脸,他认出来这是莫蒂默,继菲尔德一家遭到放逐后王城中权势正盛的贵族。他明白莫蒂默在自己面前出现是什么用意。

“你僭越了。”约斐尔想要用力挥开按在他肩头的手,却被一把抓住,莫蒂默的手铁钳般捉住他。

“您瞧您脸上还有泪痕。”与之相反,莫蒂默另一只手用手帕轻柔地擦干净约斐尔的脸,“不必为已经失去的哭泣,殿下。拥有一个新的是轻而易举——好了,不要动。”

约斐尔没能听懂他的话,但为这番话感到不适,在他手中挣扎一番,莫蒂默的手帕抹得他稚嫩的脸生疼。他看着身旁的侍卫视若无睹,他感到困惑。

好在莫蒂默很快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执拗。我有一个同样执拗的外甥,殿下,或许你们有话聊。”

莫蒂默不知道从哪里推出来一个孩子。然而约斐尔先注意到的不是这看上去有点蠢的男孩,而是男孩身后的女人:她紧张到好像孩子随时会被掳走一样,迈着被裙子绊住脚的步子堪堪从人群中追了出来;又在看到莫蒂默抬起胳膊的那一刻立刻止住了脚步,甚至后退了两步。

“尊贵的殿下,我是阿纳托尔。”男孩唱歌般的介绍将约斐尔的目光拉回面前。然而约斐尔没有理会他的蠢名字,他径自跑开。

跑开、跑开——他不愿看着母亲被遗忘在土里。他记着母亲的死相呢:口鼻出血,表情惊恐而痛苦,永远地凝固在了灰白的脸上。他不知道母亲要怎么回到平日宁和的模样。她要保持那副痛苦的样子、即使腐烂也无从洗去吗?

他跑开了,即使他的身体还留在墓园里。当他得以暂且赎回自己的身体时,他回到柳博芙的怀抱。

柳博芙是母亲最爱的侍女,她把母亲带大,又把约斐尔带大。当约斐尔伏在她身上哭泣时,她的眼泪比约斐尔的更多。她却用最温柔的语调哄着、最温柔的动作拍抚着,就像她少女时第一次抱起约斐尔的母亲那样。

“是谁杀了她?是谁杀了她?”约斐尔嚎啕大哭,他当然知道母亲是被毒死的。柳博芙把他按进坚实的臂膀里,盖住他的声音。她泪流满面。

“——我们不能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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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逃走了,莫蒂默却追了上来。

国王的婚礼在早春举行,那时雪还没有化。他终于知道了墓园里莫蒂默的意思:他多了一个新的母亲,轻而易举。

正是那个想要追出来的女人,她叫西格利德,带着她那个自我介绍像唱歌的儿子。

一身礼服的莫蒂默再一次笑眯眯地将阿纳托尔推向约斐尔:“我想我的两个外甥可以有很多东西交流。阿纳托尔,你要多教教他,约斐尔作为王子有很多不会的东西。”

约斐尔自始至终沉默不语。他爆发于西格利德第一次敲开他房间大门的时候。

柔软的织物连同着一句“多谢”被扔回西格利德怀里,她连带着讨好意味的关心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约斐尔也根本没看那是什么。早春料峭,她在第一次知道哥哥要将她嫁给国王时就动手织约斐尔的毯子。

莫蒂默因此讥诮她愚蠢、优柔,万幸是她已经习惯了,不仅习惯于他的嘲讽,也习惯于扮演这样一个优柔角色。她对此唯一做的自我审视是有没有把阿纳托尔的那条也织得足够好。

是的,她优柔到被莫蒂默称为懦弱,她有着泛滥的慈爱。但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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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同时约斐尔在门后无声地哭泣。西格利德打破了他“母亲还在”的白日梦:他常常臆想母亲就在城堡的某个角落里,只是在他去找她时,她恰好去了另一个角落;西格利德成为新的王后,每一声原本只代指母亲的称呼都变了意味,没有人配合他维持这场白日梦了。

他的眼泪里也有着羞愧的苦涩:除却“王后”,母亲就没有在他印象中留下任何身份吗?西格利德的出现打破了白日梦,可那真的是西格利德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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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轮换进夏天。他和阿纳托尔一同被送去莫蒂默的宅邸,此后每个夏天都如此。莫蒂默教会他许多,而学会顺从是头等重要,这也是他第一个夏天就学会的。

约斐尔凝望面前洁净的一盆水,他想起那个不知道去了哪的特洛伊·菲尔德。他想起自己第一眼就喜爱他的纯粹,第二次见面特洛伊却跟他父亲一般谄媚,令人作呕。

他带着不解与愤懑即刻疏远了这份没能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友情。直到菲尔德一家被逐出城的那一夜,他看到了特洛伊脸上几乎称得上是快乐的笑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双手浸在盆里,洗进水里的血污涤荡去了翠绿的影子。姗姗来迟的感同身受也带来了懊悔与心痛。

“还会再见面的。”约斐尔自言自语,“再见到你时,你纯粹如初。”

他长长地吸气——呼气,思绪随之被抽出长长的一截,他不再稚嫩却依旧迷茫的心里慢慢浮出一个念头:那我还能纯粹如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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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蒂默才是我的父亲。”阿纳托尔忽然说。

约斐尔躲在角落里看书,而阿纳托尔不知道找了他多久,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坐下。角落里的阴影只够塞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阿纳托尔无可避免地被阳光晒着。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惊雷一般的话。

晴朗夏日无风也无云,阳光直直地落下来。约斐尔眯起眼睛,看向在阳光底下快烤出汗来的阿纳托尔:“他的权威终于使你抛弃你的母亲?”

阿纳托尔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居然敢点破!……不,我不是说这个。王后是我的姑母,莫蒂默将我过继给她。”

说完他便紧紧捏着袖子。约斐尔只动了动眼珠,很稀奇地看着他:“什么让你有心思千里迢迢地来告诉我这些没用的东西?”

阿纳托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干瞪眼,暗自愤懑一阵便摔摔打打地离开。他不知道约斐尔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书上——过继当然不是无用的。那么,大概还有别的东西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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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托尔已经把他究竟是谁的儿子的事情告诉你了。”

圣诞前夜,仅有约斐尔和莫蒂默二人的会客室里,莫蒂默饶有兴致。他慢慢观察了一阵约斐尔的表情,桌上正挥发的葡萄酒似乎在空气中游进了他的胃,他兴致愈发高昂。

“别担心,我很高兴阿纳托尔能对你说这些,这说明你们的关系终于有了亲密的苗头。”他说着将一杯红酒推给约斐尔,“那么我想,我们的关系也该进一步亲密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有芥蒂。”

“就像阿纳托尔那样,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别着急喝那杯酒,这是你父王送我的,听完再决定喝不喝。”

约斐尔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指节一动,他抬起眼紧盯着莫蒂默,他要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的母亲是国王毒死的,我可怜的孩子。他爱上了倒霉的西格利德,他迫不及待想要换一个新王后;阿纳托尔呢,他等不及要换一个显赫的父亲,他哭呀闹呀……”

莫蒂默一遍慢悠悠地说,一边欣赏着约斐尔的脸。他瞧那张脸扭曲,质疑夹杂着愤怒、最终尖锐的愤怒与哀恸占上风。他看着约斐尔猛然起身。

“多谢您告诉我这些。”莫蒂默听着约斐尔满腔愤懑又不忘对他恭敬,他满意而欣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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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的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他很轻、很轻地抚摸母亲留下的衣服,好像那是一只猫,下一刻就会因为没由来的原因从他怀里跳走,不知所踪。母亲的死相依旧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也使他心中的母亲变了模样。好像她从不是宁和的、温柔的,理性的,好像她一生都浸泡在谋杀的苦楚与悲愤中。

他记不清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黑暗里,约斐尔慢慢蜷起身子,一并把母亲的衣服蜷在怀中,他团成母腹里的婴儿,母亲却没法成为他的孩子。

母腹般的房间外传来笃笃,在催产。他全身心都有近乎分娩的疼痛。催促他别再依赖看不见的母亲,催促他赶快放手那个没法成为他孩子的胚胎。他只能胡乱抹了把脸打开门,依然不忍离开。

柳博芙的面孔赫然出现在门外。

“瞧您,哭多了伤身体。”柳博芙见他这幅模样立马放下手中的长匣子,不无心疼地擦擦约斐尔的脸。约斐尔的眼泪却越擦越多,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双眼里终于见到母亲的模样。

细长的匣子里是莫蒂默“忘记”当面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把做工精良的长剑。

约斐尔拎着这把花纹繁复的剑,静静打量着。他毫无征兆地转身。

柳博芙先于他的动作一把抱住他,她险些抓不住蓄势待发的约斐尔。她怀里的孩子拼力挣扎,兽一般嘶吼:“我会把阿纳托尔和国王的脑袋拿给莫蒂默、再把他的头砍下来!”

柳博芙泪流不止,死死困住他:“你不能!阿纳托尔和西格利德都是无辜的!他们同您母亲一样!”

然而她怀中早已长高的孩子听不见她的话。柳博芙泣血般大喊一声:“您想想我!”

约斐尔的动作顿住了。

剑闷响着砸在地上。他被柳博芙的话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无力地伏在柳博芙肩上哭泣,他这才明白支撑他的只剩了仇恨。他早被恨意掏空了,恨意也掏空了他的母亲。

柳博芙却还在这里。

柳博芙一如既往地抹去他的眼泪。

“您的灵魂高贵而纯净,不能因仇恨染上任何一滴血。”她朝约斐尔挤出一个笑,却一样止不住眼泪,“睡吧,去睡吧,明天把所有东西都忘了。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约斐尔学着她的微笑,努力在脸上摆出一个笑容,他的身体在颤抖。明明没有人会忘记任何事情。只是,柳博芙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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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母亲。她久违地微笑——像柳博芙那样微笑。约斐尔这才发现,母亲的笑和柳博芙的笑如此相似。

“你的笑脸其实和柳博芙的也很像。”母亲抚摸他的头发,“多笑笑。”

梦里,年幼而无知的约斐尔不明所以,只是依照着母亲的话,露出一个灿烂如阳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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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他的是遍地的鲜血。肮脏的血与纯洁的血浸透地毯,淌入城堡四面八方。柳博芙用那把莫蒂默送来的剑刺杀了国王,而后自尽。

“啊,我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莫蒂默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漫不经意。他通过反光看到约斐尔身旁提着的剑,转头向他一笑:“你想用这个杀死我?你应该知道执政的早就不是你父亲了,杀死我,王位会落在阿纳托尔手里。”

约斐尔一言不发,沉默地走近,站在不远处。莫蒂默转过身面对他,多年来未曾改变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是的,只要你保持沉默,你就什么都不会……”

他没能说完话,刺入胸膛的剑使他噤声。

莫蒂默双眼睁大,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握着匕首的手挥向约斐尔的喉咙,却被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手臂——

至此,摔在血泊中,双眼大睁,嘴唇好像还要说什么,最终一动不动。

约斐尔轻轻地说:“王位我从未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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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所愿了吗?

约斐尔低着头,剑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这是一处没有车辙的雪地,雪尚未被碾作污泥,却有一痕断续如眼泪的血线。

今天是他失去母亲的第八年,将要抵过他拥有母亲的时间。同一天,他失去了另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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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再给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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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没换下沾着血污的衣服,也没有擦血迹斑斑的脸,他出神地坐在床边,前后摇晃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有人叩响他的门,但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不是柳博芙,更不是母亲。他拎起剑,准备好在一场哗变中出逃。

门开了。

门口的是西格利德。

她眼眶泛红。似乎被他脸上的血吓了一跳,但不能阻碍她接下来的动作:一方沾了热水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

约斐尔的眼睛猝然睁大,又慢慢地落回去。他默然地接受了西格利德的好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平静:“我刚刚杀了你哥哥。”

“我知道。”她依旧眼里含泪,语气听上去却带着无奈,“但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他罪有应得。”

约斐尔闭了闭眼。

“你来做什么?你不会是只来给我擦脸。”

西格利德没有立刻回答。她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约斐尔脸上是否还有血污。她对上约斐尔的眼睛,几乎是破涕为笑:“‘哗变’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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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贼约斐尔!”

约斐尔听见旋梯下一声滑稽的大喝,他低下头看,阿纳托尔正身体发抖。

“我代表……”他还没说完,迎头砸下来一把剑。约斐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送给你。王位也送你。作为交换……”

阿纳托尔攥住那把剑,心惊肉跳,屏息听着约斐尔的条件,岂料约斐尔轻飘飘地说:“作为交换你要安葬柳博芙。然后给我一匹马。”

阿纳托尔目瞪口呆,疑心有诈:“你只要这些?”

“我只要这些。”约斐尔微笑着走下旋梯,“莫蒂默死后被教会所承认的继承人只有你,我想抢也抢不走。”

阿纳托尔看着他径自往马厩走去。他心中竟生了一丝担忧:“那么你要去哪?”

约斐尔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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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阳光在城墙上落下,城墙外却夕阳正好。不起眼的小径上,浅茶色头发的少年正策马向远方疾驰。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城的城墙,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终于放肆地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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