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宴会之金帖俱为陆三娘亲笔所书,徐骁拿出的那张帖子上头的字迹仿得极好,笔峰顿角,惟妙惟肖。陆三娘亲看之下,一时不能辨别。
而他口中那个帷帽青衫、“口音软得和娘们似的”的男子,也没有留下任何形迹。
“会是谁呢?”宣宁自觉自己不会惹到这样的麻烦,此人布局这样谨慎,定不是一般人。
若要牵强地说有利益相冲的对手:三哥李桦和十哥李柏一向不满李槐接管户部,可就算杀她一个只吃喝玩乐的公主,又对三方朝局有何益处?难道就是想要把体弱多病的李槐气死?
李意如就更不明白了,前世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卫缺有意抹去了徐骁的痕迹,又故布多处疑阵,长安令忙活半月搜寻不到有用线索,只得一路往上奏报,官家得知之后,来了丹凤阁用膳,赏下珍宝药材无数,并一只御用马球杆。
得了这宝贝,宣宁公主怎忍得住不炫耀,立即传召说要办马球赛,她要亲自下场。
萧且随对此等事情最是轻车熟路,喊上长安所有爱玩的青年们,他又怂恿宣宁让官家来观赛,官家同意了,这赛事便空前热闹起来,长安城几乎万人空巷,都挤在西曲马球场外,要一睹天颜。
是日,马球场外场围了三圈将士,负责京城安定的蓝翎金吾卫在最外边,中间是宫中的左衙禁卫军,赛场里边则是李家私兵飞翎卫,十六个禁中校尉骑乘骏马四处巡视,看见可疑之人可以先斩后奏,故而没有金帖,就算是苍蝇也不准放进去。
从西门往外,官道旁人头攒动,声浪滔天,名马宝车穿行,尘土飞扬,简直遮天蔽日。
龙辇通体由黑玉所制,油光锃亮的马车前架着六匹高大骏马,车上纷繁复杂的龙纹由金丝银线镶嵌而成,照着春日暖黄,熠熠生辉。
黑压压的八十禁卫目光沉沉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横轭上的銮铃摇晃,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相应,庄严肃穆。
“那是谁!”
百姓们跪在地上张望着,辇车旁并辔一骑,那女子穿着青色胡服,并一双镶着三色宝石的羊皮彩革高靴,三千乌发以赤色丝绦高高束起,露出线条优雅流畅的白皙后颈。
她不干瘦,细眉圆脸,面容清丽,纤浓有度的圆肩与臂膀,那是魏美人的范本,白马后配着一根黑色月杖杆,她持着缰绳,细挑的丹凤眼望着前方,微微昂首,高贵骄矜。
她行在黑云一般的禁军之中,像宝石那样耀眼夺目。
“听说那就是宣宁公主殿下!”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却有位青衫素袍的青年低声喃语,“她竟毫发无损…”
他的语调平和温润,像江南朦胧的雾霭,有些和风化雨的柔泽。车架过去很久,他方回神,垂下眼皮,情绪不明。
——
官家在这儿观赛,儿郎们像是打了鸡血,一个赛一个的发猛力,宣宁编在萧且随的队里,和陆业等人屡战屡胜,足足疯了四场才罢休。
“方才躲得太好了!”萧且随在宣宁肩上狠锤一把,大声笑出来,“我看裴四郎收力不及,一下子摔在地上,实在可笑!”
宣宁吃痛,小身板一晃,狠狠地剜他一眼,“走开啊,痛死了,我没被裴四郎打中,倒是被你击伤了。”
萧且随马上点头哈腰,抱拳道歉,抓着她的肩膀使劲儿揉了两下,“好点了吧?我是高兴,咱们都多久没一起打马球了,得有半年多了吧,这默契丝毫不减。”
宣宁微微一愣,是了,楚郢不愿她与别的男子走得近,为了不让他生气,她将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都疏远了。
起先李意如说她为了楚郢远赴荆西,她都是不太相信的,现下看看,确实有迹可循。
陆业也笑,“难为你没有当场笑出来,裴四郎最爱面子,你别让兄弟难做。”
宣宁:“他活该,让他大放厥词!”
萧且随扶着腰,接过仆从递来的水囊,仰头饮了几口,他的鬓发有些乱了,汗水凝在脸上,白皙的面孔上透着红色,甚是艳丽。
宣宁感叹,萧且随的母亲是长安人士,他既继承了幽州人深刻的轮廓和高挺的鼻梁,又继承了长安人白皙的肤色和清脆的嗓音,真是完美的拼合。
萧且随看宣宁盯着他,以为她想喝水,四下看了看,一边把水囊递过去,问道,“你的青衣们呢,怎不来照顾你,连个水也不送来?”
宣宁却皱着鼻子没接,“谁要喝你喝过的水啊,臭烘烘的,我渴死也不喝。”
萧且随语结,拿回来闻了闻,又在自己衣袖肩膀处嗅嗅,撇嘴说道,“就你讲究,我闻着不臭,你就渴死吧李宣宁!”
“好好好,不臭,自己喝呗。”
“喝就喝!”
他说着打开塞子,把一整个水袋都喝得扁扁的,余下几口实在喝不下,就往地上一倒,美其名曰怕草枯死。
宣宁接过陆业递过来的新水囊,瞟他一眼,“让你现在喝了吗,喝这样多,下一场你可别吵着要上茅厕啊!”
萧且随横她一眼,嘴唇抖了抖,最终没能反驳,快步往场外跑。
陆业嘲笑他,把手放嘴边做喇叭状,朝对面大喊,“真跑茅厕去了啊?这算是预判、配合还是入套?你的马球路数我看不明白了。”
萧且随猛地一停,转个圈儿又跑回来了,红着眼喘着气,又是踢腿又是跳跃,大义凌然地说,“我在热身,你们懂什么?”
“行了行了,你别跳了,我头晕…我信你了还不成吗?”宣宁笑得说不下去了,把着他的手臂,和旁边几人笑得前俯后仰,她揉揉酸酸的肚子,不经意抬头一看,对上了一道沉静冷冽的目光。
楚郢在主案正襟危坐,眼神里的委屈和不解化为实质缠住了宣宁的脖颈,她心脏猛地一缩,像是泡进了酸菜坛子里,胸腔又酸又涨,她惊慌着,撒开了萧且随的手。
萧且随一愣,低头看她透红的面色,又看了看楚郢,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忽然痛击心灵,他产生了不明所以的不安感。
宣宁闭了闭眼,低头分解这份感受。她对楚郢确有深刻的情愫,只是李意如的到来,让她有了前世的记忆,虽未曾身受,难以体会,但李意如瞻前顾后的性格让宣宁明白,她的这份感情带来的只有自我灭亡。
她握着这样多的好牌,不能像李意如一样,一股脑为爱落入那个无解的牢笼。
开场的锐哨已经响起,而宣宁却定在那里久久都无法动弹。
李意如的声音有些担忧:“还好吗?”
她没有斥责“她”,她不会催促“她”,她是相信“她”的,“她”最终会走到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一错再错。
宣宁觉得,二十八岁的自己不像她想象中那般懦弱,经历过那么多不堪和苦痛,好容易重来一次,她也没有想要把苦痛转嫁给别人。
宣宁:“我没事。”
萧且随忍无可忍,伸出长臂,将宣宁一把拢在身前,握住肩膀推着她走,咬牙切齿地说,“行了,什么有事没事,你说的话他也听不见的,开场了,赶紧走!”
——
最后一场决赛,对手里有李意如的十哥——皇后之子、临汾王李柏,他时年二十又五,身形伟岸,臂宽背挺,在一众少年郎中甚是突显。
陆业看见他大步走过来,地面都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口,捏上了萧且随的臂膀,咬着牙低语道,“临汾王的胳膊得有你的两个粗,一会儿别把你抡散了。上月你在席上拂了他的面子,我看他高低都给你找点事儿。”
萧且随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扯开了陆业的手,摸了摸手臂,低语道,“怕什么,官家在上边瞧着呢,他敢来阴的么。”
说话间,李柏已经走到面前,众人见礼后,宣宁立即上前,给了一个笑脸,捞起李柏的胳膊捏捏,“十哥,你又壮了不少啊!”
李柏唇角微微扯了扯,眼神往三人中巡,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声线冷淡,“宣宁妹妹,母后叫我多让让,别伤着你,可到时候马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你不受伤,你们还是换个郎君上吧,就别让小娘子凑这个热闹了。”
宣宁听了就不高兴,两眼一翻,脸色一肃,“哦,母后说的?我还以为十哥怕输呢,届时就算输得难看,也是因为皇后懿旨才束手束脚的吧?”
李柏早知他这个妹妹嘴巴上不饶人,他不怒也不嗔,淡淡地说,“行,反正我话带到了,你长着个脑子,自己能想好了就行。”
他暼一眼萧且随,又说,“下月就及笄了,还和这些纨绔子混在一起,有损女子德行。没有娘亲做榜样,就和你几个阿姐好好学学,别太任性妄为,给咱们李家丢脸。”
萧且随听了卷着袖笼想上前理论,李宣宁自有官家和承江王管,关他李柏屁事,话太密,听了真让人生厌。
而且谁是纨绔子!陆业都在六部挂职了,正经官员,至于萧且随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游手好闲,但是他越平庸,官家越放心,幽州就越太平不是么。
宣宁小手一拦,一个眼神把他顶回去,又扬了扬手中的马球仗,对李柏笑道,“这也是母后说的吗?宣宁记住了,一会儿我领赏的时候就如实禀告给父皇。”
李柏脸色一僵,怎忘了官家就是特意来看她打马球的,他失语拂袖,转身而去,“场上见真章。”
宣宁不依不饶地跟了几步,凑过去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母亲便是圣人娘娘,所以究竟那句‘没娘亲做榜样’是谁说的?不会是十哥自己说的吧?”
李柏:我都走了你还要跟上来嘲讽我,宣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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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马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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