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如确定自己是疯了,她根本顾不上干呕的冲动,匆匆告别,驱走了随车的青衣,将翟车关得紧闭无风,只握着那菱花小镜自言自语。
她凝住精神时是那个知晓通场的李意如,而一旦放松,她就是当下正十五、一心为楚郢头晕眼花的公主宣宁。
“你说的那些怪力乱神,都是你自己的妄想,楚郢哥哥不可能那样对我!”公主宣宁皱着眉头,显然对自己脑中那没来由的“思绪”不屑一顾。
“本宫不管你是什么鬼祟,早早从我身上离去,否则我即刻禀告了父皇,请法师来驱,让你不得再入轮回!”
色厉内荏的少女有些心虚,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没有敢直视镜中的人影。
李意如冷笑一声,眯着眼后仰靠在了软椅上,“荆西早有反叛之心,楚郢与你成亲,不过是为了早日回到荆西夺权争霸,他的企图昭然若揭,只欺你年幼天真,一心以为他对你有情,他回了荆西之后是如何对你的,我已仔细和你说过,难道你竟不信?”
公主宣宁抿着唇瓣,凝神去感知那段混乱痛苦的记忆,可毕竟未曾身受,实在难以置信。
楚郢对她的好仅仅持续了两年,假孕生子本就是对大魏的背叛,她竟还同意了。而后楚郢为在荆西得权,竟把她送给他的二叔。她打了个冷颤,不敢相信楚郢冷酷如斯。
“他若是想早日生子回到荆西,一年前何不直接允了朝晖的约,何必舍近求远,对我处处温柔?”
李意如呵了一声,冷言道,“朝晖为楚郢醉心不假,可是论及母家、相貌、宠爱都远不如你,这些对楚郢来说可都是有效资源,值得他‘寤寐求之’,你有官家的宠爱,有会干实事的哥哥和舅舅,还有这世上稀缺的美貌——”
她突然顿了一下,清咳两声,宣宁公主歪着头也笑出声,问道,“这算是自吹自擂吗?不知你二十八岁之时,是否容颜已逝?”
李意如自嘲一笑,说道,“托你楚郢哥哥的福,水牢之灾让我双目已眇,无缘再见自己的容颜,不过吐蕃王只在宴席上见我一回,便愿为我对楚郢俯首称臣,想来这些年相貌变化不算太大,你尽可放心了。”
十年桎梏,实在难以想象,宣宁公主忽感口干,又对她嘲弄的语气不满,她随手拿起一捧酥茶轻抿,冷哼着,“你是说,数年后阿兄真的到了那个位置?”
“嗯。”李意如久未喝甜茶,甜香的滋味在喉咙滚过,腻得她眉头紧蹙,她低头去看那奶香四溢的瓷杯,欲言又止,又道,“伊川赞布有意封锁消息,我所知不算太多,临终前听大都督所言,阿兄大概八年后便荣登大宝了。”
父皇春秋鼎盛,却只得知命之年,可之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李意如也无法给出答案。
“而后荆西就叛乱了?陇西道打了整整四年?那位西境大都督又是何人?会不会是裴家人?”
“他带着银鍪,我看不真切。听声音像是个顶年轻的儿郎,他像是认识我,可我不知他是谁。”
大魏的都督大都是裴家儿郎,那人的官话说得挺好,没有洛阳口音,而在长安同龄的裴氏嫡系子弟似乎没有武艺如此出众之辈。宣宁公主撇撇嘴,对李意如一问三摇头很是不满。
李意如暼向菱镜,阴恻恻地开口,“既知晓了一切,你对楚郢的心思可否歇停了?你离他那样近,直催得我想吐。还未定亲便如此亲昵,实在有违教养。”
宣宁公主何尝听过此等无礼之言,即使这个人也许就是她自己也不行,她冷笑一声,大有不屑之意,“如你所言非虚,荆西大胆叛魏,楚郢以我性命威胁阿兄,我自然不会再落在那境地中。
况且为楚郢假孕欺君、远奔荆西,到最后差点害死大都督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鸠占鹊巢之魍魉,少对本宫冷言冷语。”
李意如结舌,半晌蹦出一句,“是,你说得对,可如今你我既得机缘更改,何不同仇敌忾,一同——”
“别你呀我呀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可没那么蠢!”宣宁公主根本不听她的话,狠狠嘲笑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那你准备如何做,何不狠狠鞑他一顿扔出长安,还亲口由着我许了他承诺,莫非你还想令他贼寇回头?!”
当然不会,李意如道,“若真能杀了他,我何必多费这功夫?楚郢身为次子为何为质?不过是因为去年他大哥病死在长安城了,若是此时杀了楚郢,让荆西连失二子,他二叔必以此为由向朝廷发难,荆西岭南局势紧张,还不知会有什么祸患?”
“明年夏至,荆西节度使病危的消息就会传到长安,楚郢想回去,一定会想办法娶亲生子的,若是咱们不嫁给他,这倒霉催的事儿大概率要落在朝晖头上,以她那个小鸟脑子,还不知会被算计到什么地步。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宣宁公主笑出声来,“小鸟脑子?我看你与朝晖也不相上下,诶?朝晖境地未必不如你啊,毕竟她没有能登临的阿兄,也没有能令吐蕃王一见倾心的美貌,或与楚郢琴瑟和鸣也未可知。”
李意如气得倒仰,她知道自己从前是有些难相处,但没想到能这样讨厌,她耐着性子劝说着,“楚郢非良人,咱们不能看着任何女子步这后尘,你和他定亲也好,把日子拖一拖,让他没法子及时回荆西是最好。”
宣宁盯着光滑的镜面,低垂着眼皮,并不言语。她与楚郢这一年的相处的点滴掠过脑海,要说他全然是虚情假意,她未必肯信。
其实楚郢初初接近她时,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目标所在。他要一个融入长安城的渠道,他要用她的权势宠爱为荆西铺路,可那又如何,她给得起。
只是有一点她必须确定,他得忠于大魏。听了“她”所言,让宣宁有些犹豫不决。可“她”究竟是鬼怪还是魍魉?
死者重生,轮回倒流之说实在匪夷所思,她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宣宁已经疯了”这个猜想来得比较让人相信。
而李意如呢,早在宣宁回想甜蜜之时就失了耐烦,她不想再解释,倏然放下了菱镜,狠狠反盖在小几上。只听宣宁“啊”地惊呼出声,迷迷糊糊说了句“让我出去”。
宣宁只觉得一股无名之力直冲灵门,逼得她神智翻涌,思绪如月亮潮汐后的海水般步步溃散。
在失去清明的最后一刻,她挣扎着,咬着牙说道,“吐蕃与荆西狼狈为奸,无故侵吞大魏壤地,扰我边境,杀我百姓,你若真是大魏公主,在鄯州举旗的那一刻就该以身殉之,何以委身贼首,不论风骨?你绝不可能是我。”
李意如闭了闭眼,垂首看着那小几上燃着的木樨香笼,那个牢笼,潮湿肮脏,她拘在那一方暗无天日的所在,无数次想过要死去,可到临了,她总想着,也许哪天还能出去,也许哪天回到长安、见到阿兄,揭发荆西的真面目,杀了楚郢。
她想得很多,到最后发现,她只是怕死,她只是怕疼,她想要活着,即使像蝼蚁一样卑微。
李意如恨楚郢,也恨自己的天真。
那年她远赴荆西的生勇正如此刻宣宁无知无畏的模样,她捏捏眉心,逐渐放松了精神,无奈地说道,“下月陵川决堤之事需早些与阿兄商议,你不信我可以,我只求你能让我把此事告诉他。还有那个谢方行,他前世是楚郢的门客,费尽心思接近承江王府,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得让阿兄多多提防此人。”
事关李槐的仕途安危,宣宁点了点头。
李意如缓缓闭上眼睛,身躯像是跌入无边无际的崖,不断下沉、坠落,直到某个片刻感觉到轻飘飘的风拂过脸颊,微暖的波浪卷刷脚裸。再睁开时,周遭是朦胧黯淡的灰海,天空上紫色的雷云线条飞龙走电,末端是一颗颗圆润的、闪着白光的琉璃珠子,她抬手扶上,温热而坚硬,她的意识慢慢消融,逐渐沉入在无边之海。
——
宣宁“喂”了好几声,直到确定李意如完全消失了,才紧紧捂住了镜面,想了想,又在宝玉匣子取出一条天蚕娟丝将它包裹起来,她的呼吸骤乱,口干舌燥,忙拿起酥茶牛饮了一口,没有李意如的思绪捣乱,口中的茶都甜腻了两分。
“她”真的是十二年后的她吗?怎么连最爱的茶都不饮了?宣宁公主捂着并不疼痛的脑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过是赴一场约,莫名其妙脑袋里就多了另一个“李意如”,她浅显地感知了那些记忆,又惊又怕又不知所措。
平日里她不过与儿郎娘子们四处玩耍,对朝廷之事所知甚少,陵川是否已降雨数月,阿兄是否承办了铸堤事务,一问便知真假。
“怜光!怜光!”她抽开帘门,青衣宫人颤颤巍巍地行礼登车,她这个大青衣平日最是稳妥,今日却左脚绊右脚,差点失了体统。想来是在外边隐隐听见公主自己同自己叫嚷不休,怕公主犯了病自己小命也不保了。
宣宁没计较,看怜光在驾中陪侍也不自在,问明车架正是往承江王府去,就挥手让她出去了。
在王府侯了一个时辰,结果事有不巧,李槐今日一早竟已领了差事出城去了,问了一圈也不知何时回来,只有随车参将透露,好似是从南郊驿站过了传牒的,想来所去甚远,近些时日只怕不会回来了。
宫禁已过,宣宁便与裴缈、两个孩儿陪伴夕食,准备夜里就歇在静听院。阿嫂裴缈是洛阳裴氏支系的庶女,听说从小是在乡间成长的,阿兄十年前往洛阳办差救下了溺水的她,后一同带回长安。
宣宁久居长安,这类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妄图攀龙附凤的下作戏码不知见过多少,就连她自己游湖,也见过当她面跳水的儿郎,是以多有看轻裴缈之处。
只如今知晓了即使她的“死讯”传来长安多年,裴缈也没有落下这静听院的清扫,对裴缈不免多了几分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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