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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遍布,酷热摧磨,眼前的空气都仿佛出现了幻影,海市蜃楼般将视野扰乱。
几根房梁搭成的废墟里,疏月缩在唯一阴影完整的角落里,身上披着已经染上灰尘的浅蓝披肩。
她闭目硬撑着酷热,额角的汗珠不断渗出又蒸发,残留下黏腻又干枯的触感。
谁会想到此刻和周围寥寥无几的难民躲在一处的女子,会是极日基地的贵族。
倒不是受极崇启胁迫才答应,而是她深知极日确实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们不得不使出所有的办法去挽救他们家族的贵族待遇。
如若还有一线转机,极崇启怎么也奈何不了她,她怎么可能忍受被送到这种地方和一些低贱的难民在一起。
她神女的美名是捧出来的,纵然她不像其他那些攀上她家就耀武扬威的贵族一般,一提及平民就捂着鼻子露出厌恶的神情。
但在心底,她也会自视甚高,对地位和资源远不如她的普通人抱有轻蔑之意。
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情况下是无法保持人格的高尚的,谁知道这些快死在无人知晓的荒漠里的难民,人性已经滋生出多少阴暗……
恍恍惚惚间,疏月感受到有人迈着沉重踉跄的脚步在向她靠近。
“……最后一点了。”一位面孔干枯唇色苍白,几近脱水之相的年长女性,在她面前笼罩下干瘦的阴影,手中递出一小片不知原本形状的饼干。
疏月低垂的长睫轻颤,满腹阴暗的怨怼戛然而止。
那名女性已没有长时间久立的力气,见她苍白着小脸没什么动静,佝偻着身躯将饼干放到她的膝上,然后艰难地转身回到其他人聚集的阳光下。
这里的救助基地被大批异种攻击后残破不堪,因着不清楚异种是否还在周围,京城一区迟迟没有派遣支援。
他们这行靠着日渐稀少的资源,勉强苟延残喘到现在的人,已是在绝望中静待死神的降临。
疏月这个突然在红漠出现的人,他们只当是别处逃难至此,可怜她孤身一人年纪又轻,把唯一能遮阳的地方让给了她。
见她多日蜷缩在一处没有动静,又把最后仅剩的食物分给她。
他们快到头了,生的希望就给别人吧。
疏月说不清极端情况下全身心抵抗酷热的她此刻分出的余力是什么心情。
她银眸缓缓抬起,对面毫无遮挡的区域聚集着一堆干瘦到毫无人气的身躯。
她在贵族间无望而不利的目光此刻没有一个人关注到。
疏月动作迟缓地碰上放在她膝盖上的饼干。
终究还是没动。
其他人自然无法知晓异能队的人即将带来生机。夜幕降临,骤降的温度伴随突然的大风,所有人挤在一团取暖,却还是抵挡不住刺骨的温度,不少干枯的手在触碰彼此试探气息。
疏月独自缩在遮挡物后,凌冽的风伴随恐怖的呼啸声,她捏着衣角裹紧身上零诃让人打造的御寒披肩。
一束车灯在夜晚倏地照出光亮,呜鸣声如虎啸般袭来,这次伴随的却不是大风,而是异能一队蓦地停在废墟前的黑色越野车。
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扬起飞沙,废墟里仅剩的几个人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前的幻觉,却还是用最后的力气呼喊出声,嘶哑枯涸的声音榨干了身体仅剩的水分,几具干尸在地面蠕动前行,细瘦的手臂伸出似在求救。
然后,他们没声音了。
黑暗狂风的夜幕下,几双马丁靴踏进堆积在一起的尸体里。
黑色无袖背心包裹着宽窄比例优越的身材,卓烬黑色短发下面容冷峻,锋利的剑眉压着深邃眼眸,俨然是极具攻击性的冷硬长相,他视线扫过地上尸体。
灰扑扑的颜色已然和废墟融为一体,仿佛同根一般找到了归宿。
他长腿蹲下,上臂肌肉卡着银链交错的护臂,鼓胀的弧度显出极强的力量感。等伸手触及地上冰冷的躯体时,才完全确认他们的死讯。
“来晚了。”
他声音低沉透着沉重,死亡的寂静弥漫在黄沙狂风中。
从底层爬出来的,没人比他们更敬畏生命。
疾风的狂啸里,后方传来鞋踏入黄沙的细微声。
“……我们已经尽力了。”
带着棕色皮质手套的手落在他肩上表示安抚,高大颀长的戚临烁身上外搭的棕色马甲旧黄,还带着兽爪磨损痕迹,里面的米色衬衫领口处落着黄沙,一切都彰示着他们一路奔波而来的危险紧迫。
但他们救不了所有人,无法反制天灾降下的压迫。
“三队已经潜伏在京城一区里,二队正和我们一样在赶来,我们要快点上路了。”
死亡的沉重氛围里,池矜亦冷静开口,打破夜里狂风呼啸的单鸣。
他黑发凌乱又透着慵懒,鼻梁高挺眉眼冷淡,灰色夹克宽松却掩不住肩背的宽窄比例,单手插兜斜倚在越野车旁。
池矜亦转头,突然看到骆戈一直盯着一个方向:“怎么了?”
其他人闻言均抬眸。
骆弋没有答话。
浅蓝披肩被黄沙染得灰暗一片,在残破倒下的房梁后隐隐露出一角。
有人。
高大魁梧的身形缓缓向废墟唯一的遮挡物处走去。
骆弋就是小队里觉醒钢筋铁骨的人,没有任何武器能穿过他的骨和韧,行动时他向来会主动往危险的地方探索。
马丁靴踏在黄沙里发出沉闷的窸索声,骆弋的身形在房梁前笼下一片阴影,深棕无袖上衣领口开得极低,颈间黑珠串成的长链垂落在胸前厚实饱胀的肌肉上。
他缓步前行,带着裹挟砂砾与金属冷意的压迫。
末世里四处是敌人,有变异疯狂的异兽,也有为了资源互相残杀的同胞。
他们不是没遇到过埋伏偷袭他们的贵族一派。
其他人也顺着视线看到了房梁后的疑似人影。
卓烬保持着单膝蹲下的动作,眼皮轻抬,望过去的冷眸中没有丝毫忌惮。
不知死活。
迫近的脚步声像一道催命符,咚咚踩在疏月的心间。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一朝突然唤起,疏月闭着眼捏紧了身上的浅蓝披肩。
骆弋已经走到了房梁旁,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依稀辨别出地上靠着的身形很是瘦削,而且是微微发颤的女性。
幸存者?
骆弋皱眉,迅速在她身旁蹲下,宽大粗粝的手掌伸向她的脖间,试图检查状况。
微弱的月光被突然到来的骆弋挡住,疏月在男人的气息临在咫尺时,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孤月伶仃,流光蒙尘。
黯淡的光线为疏月银月般的双眸掩上灰蒙蒙的雾气,孤寂在凉薄的夜里萦绕,缠绕着她原本皎皎如皓月的眉眼。
神女蒙尘,直击骆弋猛地收缩的瞳孔中。
疏月眼睛不眨。
男人身形实在魁梧,蹲下时腰间缠缚的多条黑皮带和银链碰撞发出细微声响,深色工装裤折起褶皱,藏着其下小腿极具爆发的肌肉。
但他还是抵抗不了她。
“……你是谁?”疏月唇瓣微动,声音泠泠。明明单薄的面孔上早已染上灰尘,紧紧盯着他的眼眸却看不出任何惧意。
她知道,她不开口的话,他们间将陷入不知尽头的沉默。
末世的天气异常无端,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呼啸的风停了下来,衬出此处的极端寂静,让疏月的声音同样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卓烬单膝蹲在尸堆里,原本只冷眼待骆弋将手段低劣的埋伏者一举击毙,此刻听到房梁后的女声。
心脏骤缩。
疏月的声音被迫将骆弋拉回实际。
“……我们是异能者。”他喉间干涩,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字眼。
疏月荒漠求生的时日虽然不多,但从前因着是生活条件奢靡的大小姐,经此一遭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力气。
疏月轻轻动了一下发麻的小腿,长睫敛下,发白指尖捏着披肩一角。
她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
骆弋手上的黑色皮质手套裹到小臂,指节处有凸起的纹路,他无意识攥紧拳,浮动的纹路依稀能感受到皮革下筋骨的力度。
“我抱你。”
他声音沙哑,怕她警惕抗拒,只伸出手守礼地停在离她身体有段距离的地方,等待她的应允。
“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一个字没有问她的身份,全然怜惜地认为她是废墟的幸存者。
疏月抬眼,想看他的表情是否没有一丝警惕,却发现他早已偏过头不敢看她,只伸出双臂等待她的发落。
“还有活人?”戚临烁的声音在后方传来,混杂着和他一样上前查看的池矜亦的脚步声。
男人结实的双臂虚拢在她面前,暗礁般隆起的肌肉线条仿佛能轻松把她抱起。
疏月没有说话,已经半僵的上半身迟缓地朝他倾去,双臂掩在浅蓝披肩下环抱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连带着缠绕的披肩,都陷入到他展开的双臂中。
炽热、猛烈、跳动。
这是疏月环上骆弋后的第一感受。
“怎么不说话……”
房梁的遮蔽在视野内移开,戚临烁的问话戛然而止。
冷清微弱的月光里,疏月前倾倒在骆弋的怀抱中,银月般的眼眸闪过碎光,靠在骆弋的耳旁抬眸看他。
清冷、孤寂。
遥遥万里,可比天上月。
骆弋在她一声不吭倒过来后,展开的双臂僵在原地,迟迟没有揽过她的腿弯将她抱起。
他感受不到此刻他的心脏已经骤停还是在猛烈跳动。
疏月的身体柔软又冰冷,像一束温和的月光投到他的怀中。
他好像真的抱到了月亮。
骆弋手放在她腿窝处,皮质手套带着冰凉的触感,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走出遮蔽物后,疏月彻底暴露在四人的视野里。
“等一区稳定,我们再把她安置在那里。”骆弋朝怀中看一眼,疏月同样目光并无躲闪地扫过其他三个人。
戚临烁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的场景,喉间像是被堵住般哑然。而池矜亦,在将将要瞥到疏月零星碎月的眸光时,应激般别过眼。
可惜没人发现这一幕。
因为在骆弋说完后,他没有听到在尸堆里站起的男人的回应。
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救助方法。骆弋强行将视线从怀中移开,抬头看向角落。
“队长?”尾音上扬,带着不解。
异常的沉默,这很可怕。
疏月独独不看干尸堆站着的男人,她别过眼,往骆弋体温炽热的怀里缩了缩,捏紧手臂上的浅蓝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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