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注入培养仓，流水的声音没能吹散陈焰的思索。

碍于异种研究所内部的规定，夏成双的话说得模棱两可。他或许不懂研究所的那些重要课题，却能够清楚地听出充斥在他言语中的那份不屑。

他的不屑并非是凭空而来的。

也对。

陈焰扯扯嘴角。

那位和陈言有关系克里斯蒂娜小姐，来自不可言说的特权等级。夏成双知道其中的关系，看不起他也是正常的。

等级制度深入人心，即使特权阶层依然拥有的自由恋爱的资格，可有太多适合的理由可以将两人分开。

之间的纠葛复杂又简单。陈焰觉得烦躁。不是因为这复杂的关系或者是嘲弄，而是眼前明明有人知道更多，他却没有办法得到有用的讯息。

若是以前，只需要照顾合适的机会将人绑了，想要问出多少讯息看的是个人的本事。

在这里，他擅长的一切都如此格格不入。他与这个世界之间始终隔着看不清的迷雾。

以前，他以为只要对这个恶心的世界毫无期待就能勉强度日。他还是太乐观了。这个恶心的世界会自己缠绕上来。

妈的。陈焰忍不住咒骂。

他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只有无力感。

就连眼前这个奇异的生物都掌握比他更多的讯息！

他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远远比不上辐射影响下诞生的怪物。

泽注意到陈焰投射而来的目光。

她没有人类理解中的眼瞳，没有看的能力。生理结构的不同却没有影响泽感知外界的变化——她的感知力要远远超越人类。

她读取生物电信号。用最直接的方式判断人类的意图。

海水中超标的放射物质填补了流逝的能量。细而长的腕带重新变得轻盈。她正在恢复活力。

培养仓中的海水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漂浮起来。泽贴着玻璃仓的表面，以其独特的方式观察着眼前信号源。

电信号的本质是相同的。她曾从陈言那里得到过答案。泽能够理解，却没法像是人类一样用标准的言语复述出来。

同是生物的电信号，她有着和人类不同的理解。

在深海异种的感知中，个体之间即使传递完全相同的讯息，引起的电流变化完全不同的。这种变化不是电位流动的不同，而是一种可以用“直觉”解释的细微变化。它受很多方面影响，可以相似，但绝不会完全相同。

它但是于理智和科学，却拥有非理性的构成。

陈言告诉她，人类有句俗语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和这句话差不多。陈言还说，树叶就是树叶，就算是树叶之间不相同，也绝不会变成其他的东西。

她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人类经常会使用这种表达方式，这叫比喻。人类用这种方式将自身所不了解的事物转化成为能够被理解的事物。

深海的种族很难理解这种依托于语言的低效方式。

她可以。很久很久之前，她也能够用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思考。

关于那时候的很多东西，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对他好奇。

他们相似。

他是陈言的哥哥。

他的灵魂有疑问，有绝望。比陈言的痛苦更深，更隐蔽，也更加平静不容动摇。

所以她分辨出他们的不同，不需要眼睛。

陈言失踪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信号。

她想知道，他说过得那些话，还会兑现吗？

晃动的触须引起水波的荡漾，绛紫色的的生物蜷缩在不宽裕的水体中，展现出的姿态很……轻松？

轻松？陈焰觉得荒唐。

他这段日子遇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荒唐。反倒是这个非人生物展现出的轻松，让他紧绷的情绪稍微缓和。

随着他的视线停留在泽的躯体上，眩晕感再度袭来。

晕眩只存在了很短的瞬间。

他拿起手中的平板，佯装调试数据的样子。

她很聪明。他刚刚做出动作，泽的念头就传递过来。

“你不属于这里。”

“我可以信任你吗？”

投喂的行为换来友善的态度。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依赖于声音，陈焰却能够感受到泽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他们想要交换讯息，至少要放下心中的戒备。泽是两人之间更加主动的那个。

或许是因为他的投喂？

“我该问你。”陈焰盯着翻译出的文字。

信任。一个刚刚杀了人的怪物说出这个词语。

“我不知道她会死。”她重复了一次。

她能够通过自己的电信号短暂地影响人类，但绝不会让人死亡。

除非……她又变了。

从苏醒之后，这种改变一直存在。

改变创造了她。

陈焰静静注视着水体中的生物。

电容笔悬停在屏幕上约一寸的位置，等待着泽的回应。

沉默是静止不动的海水。

静到耳边只剩下时间流逝留下的气流声。

陈焰选择主动出击。

他只有眼下着唯一的机会。

“为什么要找陈言？”

生硬刻板的字母映入眼帘，耳边响起的是另一种同样陌生的语言。

“装置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即将重启设备。博士，您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焰的思绪断档一瞬。

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泽身上，根本没有听清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他的语言听读能力依然薄弱。如果不是百分百集中注意去理解，他很容易错过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

陈焰转过身。

“什么？”

研究员愣了一下，快速重复道：“您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看着眼前的仪器，“我们即将重启设备。”

陈焰清清嗓子：“将这台设备的海水净化模块关闭。”

“海水里有辐射……”

“关闭。”陈焰确认。

研究员还想说些什么，余光扫到陈焰胸口灿金色的字母后，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技术员离开后，陈焰重新看向培养仓。

我们需要合作。你只能信任我。

陈焰在屏幕上写下一行又一行字。

没有更多时间犹豫。被打断提醒了他，现在他们所处的环境，算不上安全。

“你帮不了我 。”泽回答。

他们之间甚至不能自主交流。

“有机会将要去尝试。”陈焰不肯放弃这些许的希望。

就算她刚刚杀了人。就算她根本不能算是人。

他的对手是恶鬼，他当然不能妄想以人的姿态与其为敌。

“有人在监视你。”

泽的提醒让陈焰皱眉。

随着机器的重新启动 ，注水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入新鲜的海水。

泽的身体被水流冲刷，在越来越深的水中飘荡着。

他甚至不能发现这种注视，还希望得到她的帮助。

“摄像头？”陈焰问。

“他们在议论你。”泽选择回答。

与他进行生物信号的交换，同时也是在读取他的意识。

她能够感受到陈焰的无措，慌乱，也感受到一种非要弄清一切的决心。

她和他都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而选择深入危险之地的。

“远处，在你身后。”

陈焰没有回头看，而是迅速在屏幕上写下一行字。

“你听得到？”

“不，我能感受到。”

“那我们的交流到此为止了。”陈焰难掩失望，他没能从泽这里得到更多的讯息，就不得不停止这种交流——

“新能源。”

“他们为了新能源。”

新能源。

陈焰蹙起眉头。

人类进入新世界后收获的最宝贵的能源便是地热能。地下城百分之四十以上能源供给都来源于地热能。

她说，人类研究异种是为了新能源。

什么新能源？

陈焰往前一步，想继续追问泽更多有用的，却突然想起泽的提醒，有人在看着他。

他不能做出过激的行为。

可他不理解，陈言是生物学家，什么样的新能源会和生物学家联系在一起？

他想要追问更多，头却不受控制地晕眩起来。

陈焰蹙起眉头。这种感觉就像是辐射病。

他单手撑在玻璃仓上。这种眩晕恶心的类似辐射病的症状又和新能源有什么关系……

辐射病。

核辐射。

她以辐射为食。

陈焰抬起头。

海水已经将泽覆盖，她的身体散发着浅淡的紫，却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之后的画面。

纯粹不染一丝污垢，这样简单的生物，也有如此的智慧吗？

新能源。

陈焰意识到关键。那个被战争彻底摧毁的世界曾孕育出诸多贪婪。

能源是争端的诸多理由之一。

煤炭，石油，天然气，曾是挑起争端的缘由。太阳，风力，潮汐，随之变成了隆隆作响的发动机。

地球上哪里还有什么新能源？

是核能。

它是新能源。

禁核的时代，核能不能被称呼为核能，辐射也不能被叫做辐射。但这些东西依然存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简单，禁止提起或者干脆换个名字，让老旧的事物用全新的名字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随着陈焰想通这一点，眩晕感如同海水一样退去。

这或许根本不是核辐射造成的影响。

他处于高压，几次濒临崩溃。或许是潜意识早就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键，而他自己察觉得太晚太晚。

“核能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宁特助，组长他真的能和实验品交流？”组员收回落在陈焰身上的目光，疑惑地看向宁至。

宁至没有回答。

“特助？”他又喊了几次。

宁至偏头看向组员。

“只要掌握了方法，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

“那为什么非要等博士回来才——”

宁至打断他：“你不觉得，陈言博士这次回来，有些奇怪吗？”

“奇怪？”组员疑惑地摇头，“您是说哪里？”

“他好像对一切都很陌生。”宁至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