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行衍双膝微曲,似欲跪下请罪,却被皇帝一把擎住手臂生生制住。
空气凝滞了足足半刻钟。行衍能感觉到皇帝掌心传来的潮热,以及周身那股数十年沉淀下的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这股浑然天成的霸气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尽在他掌控的结果。
皇城四门怎可能轻易沦陷?天圣军中又有几人真是五皇子的棋子?不过是这场大戏刚刚拉开帷幕罢了。
焦临渊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某种情绪强压下去。移开的手最后落在行衍肩头,力道不重不轻地拍了拍,这一拍含义万千,既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
皇帝不开金口,殿内余下的大臣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偏生太子焦景乾几步上前,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来人,将这些尸体——”
“慢着。”焦临渊抬手,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帝王特有的沉稳与掌控力。
“让尘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在殿顶回荡,“你看看他们,还有没有遗漏的。”
行衍依言抬头,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又扫过那群没死的。本就受惊过度的大臣这回更是一个个埋头在地,生怕跟他对上眼神。
“这几个人,”焦临渊缓慢转身,制止了要上前搀扶的太监,一步步朝着龙椅上走去,“都是当年或多或少导致我西蜀将士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
他坐回龙椅上,微低着头,那双被眼皮遮住一点的眼睛依旧如鹰般锐利:“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行衍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把一旁的焦景乾急坏了,生怕他口无遮拦,惹出什么乱子,连忙小声提醒道:“让尘……”
“回皇上,”行衍平静地跪下,“当年的事,皆是天意弄人。”
焦临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随即朝众人挥了挥手,“好了,都退下吧。”
殿内群臣如蒙大赦,纷纷叩首谢恩,生怕晚一点就出不去了。
待众人退去,大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焦临渊、行衍和焦景乾三人。
“说说吧,韩家,你们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行衍垂首答道:“回皇上,韩岩已被郑信将军扣押,等候发落。”
焦景乾接过话茬,语气略带迟疑:“父皇,儿臣以为,韩良将军如今还在东乌,手握重兵,若此时处决韩岩,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焦临渊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那就先将韩岩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道:“至于韩家的那些妻儿老小……也一并先押入天牢吧,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儿臣领旨!”焦景乾领旨后,略一躬身,正欲退下,却听龙椅上传来一声略带戏谑的呼唤:“太子,你怎么总是想走。”
他脚步一顿,疑惑地回身:“父皇还有何吩咐?”
焦临渊环视着空旷的大殿,忽然发出一声轻叹,那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大殿之中。原本肃穆的神情里忽然掺杂了些许漫不经心,像是闲话家常般开口:“让尘啊,朕最近听到一个江湖传闻,说得挺有意思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然后悠悠地念道:“‘血月现,五铢出,九重关中现金乌’你说说,一把剑,真的能得到天下?”
行衍垂眸敛目,依旧维持着恭谨的姿态,并未接话,殿内一时间又变得寂静无声。
焦景乾闻言,脸色微变,立刻答道:“父皇,此等歌谣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妄言,岂可当真?天下太平,赖君王英明与群臣辅佐,区区一剑,如何能定江山社稷?”
“你是他发言人啊?”焦临渊瞪了太子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行衍身上,虽没有因为行衍的不说话而不满,倒是有些无奈,“还跪着干什么,起来吧。”
“跟小时候一个德行!”焦临渊语气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打一下都不放个屁!”他接过太监递来的茶,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关切,“你那胳膊怎么样了?”
“回皇上,”行衍这才缓缓起身,“好多了。”
正当气氛稍显缓和之际,殿外传来侍卫洪亮的声音:“启禀陛下,阳玄上人求见!”
焦临渊摆了摆手道:“宣他进来。”
孟恒走到大殿中央,朝着焦临渊深深一拜:“贫道孟恒,叩见皇上。”
焦临渊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跪在地上的双膝上,语气略带责备:“朕不是说你不用跪吗?”
“君臣有别。”孟恒起身,语气恭敬。
“可是三皇子醒了?”焦临渊的声音头一次有了些许变化。
孟恒道:“三皇子……心脉虽未断绝,脑识却已死去,恐怕……”
焦临渊脸色有一瞬间的停顿,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龙案上的奏折被他的动作带得散落一地。他踉跄了几步,又缓缓坐下,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仍是不敢相信。
“父皇!”焦景乾满脸担忧地喊道。
焦临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强压下心中的悲痛与怒火道:“太子!朕命你,务必将那几个北夷人找到。”
“儿臣遵旨!”焦景乾连忙应道。
焦临渊挥了挥手,语气疲惫地说道:“行了,你们俩都退下吧。”
就在行衍和焦景乾躬身告退时,焦临渊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声音轻了许多,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让尘,你告诉朕,你……能护住西蜀的子民吗?”
行衍闻言,脚步一顿。但仍旧没回头,只是挺直了脊梁,目光直视前方,语气掷地有声:“末将曾在父亲面前发过誓,生是西蜀人,死是西蜀魂,无论如何,都会为西蜀而战,护西蜀百姓安宁!”
焦临渊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行衍离开大殿的背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无力:“二哥,我们,老了。”
孟恒站在大殿中央,身形佝偻的如风中残烛,殿内沉寂片刻后,他终是掩唇轻咳,声音嘶哑:“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焦临渊没有理会他的话中刺,龙椅上的身影未动分毫,目光却已飘向窗外。他缓缓起身,几步便站定在雕花窗棂前,望着那片压抑的天空道:“你受伤了?”
孟恒身形微微一顿,也看着那片天空,喉结滚动几下才挤出回应:“挨了你儿子一掌,不碍事。你曾经问我哪个儿子像你,我觉得四皇子最像。”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焦临渊的目光骤然收紧。只是此刻,他竟不愿提及,只是长长叹息一声,转而沉声问道:“二哥,你是不是很恨我?”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宫铃声,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孟恒沉默良久,久到焦临渊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一个带着全部力气的字从喉间挤出:“是。”
这一个字,如同千钧重锤砸在焦临渊心头,让他踉跄后退半步,扶着窗棂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起来。
“二哥!”焦临渊猛地转过身,指着那张金光熠熠的龙椅,自嘲道,“你看看这里!看看这张椅子!就这么一方寸之地,却能主宰西蜀江山,掌控万千黎民的生死荣辱!”
孟恒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掠过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金灿灿的盘龙雕纹在他眼底投下冷硬的阴影,却仍旧无法驱散那些讥讽和不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所以,你就要害大哥?”孟恒的声音冷得像是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焦临渊脸色剧变,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吼着否认:“朕没有!朕只是……只是犹豫了一下!”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仍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朕……朕那时只是……”
他的辩解在孟恒的一声冷笑中戛然而止,甚至连他这数十年来引以为傲的气势就这么轻巧的被冲淡了。
心头怒火翻腾,却开始不敢发作,不敢看孟恒的那双眼:“二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想要大哥的命!”说到这里,他仰起头,“以前我们三总想着仗剑天涯,做个无拘无束的游侠,走遍这万里河山。可是,这万里河山是要人守的,没有人守,哪来的太平盛世?”
“那是大哥替你守的!你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也是大哥替你夺来的!”孟恒吼出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
焦临渊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低下头去,忽然抬起头冲着孟恒嘶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们都在说他,都在指责朕!朕怎么能安心?!”
“说出来了,你终于说出来了。”孟恒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声音反而出奇地平静,“焦临渊,你儿子说得没错。”
“你!”焦临渊瞪着眼。
孟恒缓缓跪下,俯身叩首,语气淡漠却透着决绝:“贫道直呼皇上名讳,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焦临渊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过你的江湖,我坐我的朝堂。”
孟恒起身,走向紧闭的大殿门。就在手掌触碰到木门时,他侧过头:“其实江湖……你也想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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