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五章、围猎时分

朱祐樘遂将伽倻琴放回膝上,一连三下挑弦,弹奏起《梅花引》中溪山夜月的名选段。伴着那行云流水的琴声,面前的姑娘宛若天女下凡一般,轻移莲步,翩翩旋转起舞……

皇城北安门附近,宋桥胡同口的兴王府邸,夜半三更,忽而有人叩门。

管家将偏门开了条缝,瞧见外头站着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免惊道:“这位大人,您要做什么?”

“在下北镇抚司柯寻,”柯寻亮完牙牌,朝边上挪了小半步,“烦劳转告你家主子,一炷香之内,请携所有家眷僚属出来,到中庭跪候圣旨,勿要抵抗。”

“小的明白,明白。”那管家哆哆嗦嗦地应着。

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但凡目光所及之处,尽为锦衣卫,台阶下架着两门红衣火炮,围墙上还有百余位总旗官手执天字号火铳,齐刷刷地对准了府门。他生平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赶紧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紫禁城,仁寿宫东院披香殿。

因着上元夜,外厅中央挂了盏巨大的联三羊角彩穗灯,邵贵太妃正与夏禾等一众宫人唠嗑说笑,忽听得“嗖”的一声,短箭穿门而过,正正好好射断了联三羊角彩穗灯的顶绳。

整串彩灯立马哗啦啦地掉下来,惊得她们四下闪躲,尖叫连连。

与此同时,十几个头戴圆帽,身着褐衫的东厂番子夺门而入,泼水灭灯,缉捕宫人,分头搜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最后跨过门槛的人不胜面熟。一顶黑折檐毡帽,配以银白色蟒袍,只见他握着一把诸葛弩,此刻略抬帽檐,在一侧的圈椅上悠哉坐下,“奴才给贵太妃请安了。”

“陈准?”邵贵太妃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的面孔,不由火冒三丈,“你好大的胆子!深夜擅闯内宫禁地,你不要命了么?”

“奴才也是奉旨办事,”陈准冷冷瞥她一眼,转动着手里的两只小铜球,“长安左门的侍卫长姜云忠,还有尚食局的司膳杜音,他们二位已然都在东厂了。奴才这趟走内宫,是专程来请您和夏侍长的。”

“督主,卑职在地板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话音刚落,一褐衣人拎着口皮箱从内室出来,到陈准跟前打了开。众目睽睽之下,但见那皮箱内垒砌着整面儿的金条,再往下翻,居然现出一件明黄色的十二章团龙衮服,衮服里头还包着一枚汉白玉玺……

乾清宫西暖阁内,轻歌曼舞依旧。远而观之,那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三枝九叶的香气弥漫在殿室的每一角落,萦绕于鼻间,魅惑于心尖。

在《梅花引》的选段将近尾声之际,朝鲜姑娘口衔一枝绿萼梅,挥舞水袖,灵动翩跹,由远及近跳至御前,别出心裁地跪坐在伽倻琴那头,倒着挑了最后三下弦。

二人相隔咫尺,杨柳青色薄纱裙的一角,盖住了赭色龙襕直身的外襟。兴许是方才舞得太过投入,郑绿梳那薄纱的袒领早已滑落,左侧削肩在烛光的映衬下,尤显媚态万千。

皇帝接过她献上的那枝绿萼梅,斜插在自己先前呷过小半口的鹿血参酒里。后者不懂他是何意,却又见他将伽倻琴搁置一边,兀自起身朝外头踱去。

“陛下,您要走了么?”她忍不住追上他的步子,隔着纱帘与他告白,“微臣自知跳得不好,但今时今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支高丽舞,微臣是真心为您跳的。”

朱祐樘听了这话,蓦然驻足回首,凝视着帘子外的她。她那姣好的容颜,让他又想起了早逝的母亲,他犹豫了片刻,往回走近她,替她拉上滑落左肩的袒领。

沉浸在那昙花一现的温存里,郑绿梳窃喜不已,她满以为自己的美人计成功在即,孰不知一切都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就在她相当确信,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的时候,皇帝却从她身旁绕过,径直到书架斜对面的香几上取下一鼎宣德炉。

“人都说教坊司的东西,最没脸没皮,”朱祐樘轻叩了两下那香炉的铜面儿,响起一阵清脆的金石之声,“这香你点的?”

郑绿梳被问得心惊胆战,面色骤然惨白。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就这样投降认输,故而她并未像皇帝想象的那般,急于认罪抑或解释什么,只是低眉杵在那儿,苦思冥想对策,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

朱祐樘见她这般反应,遂手劲一松,任由那宣德炉“砰”地摔在地上。

顷刻间,炉中未燃尽的三枝九叶草粉,莹莹翠绿零零落落,散溅得到处都是。

乾清宫西暖阁外,莫希林与萧敬早已恭候多时,此刻闻得内室摔炉的暗号,忙率御前侍卫们冲入殿内。

话说侍卫们见郑绿梳背过身去,偷偷从怀中掏出个红布塞的青花瓷小瓶,不由分说便将她双手反钳,牢牢摁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她拼命挣扎,好似得了魔怔一般,大喊大叫道,“混账东西,有种就把鹤顶红还给我,让我去死!”

苫烟本在外头假寐,此刻亦翻身而起,跟着大伙儿一道冲进内室。

郑绿梳看到她穿过人群,在纱帘旁蹲下,不慌不忙地掏出绢帕,仔细拾掇那散落一地的三枝九叶草粉,瞬时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原来是你!”

动弹不得之际,郑绿梳狠狠瞪着面前的小丫头,恨不能冲上去噬其肉吮其血,“姓苫的,你还真是贱到骨头里了啊!摸摸你的良心,这些时日,我是如何待的你?居然反水,里应外合来算计我?你听好了!这件事没完!即便他日入了阿鼻地狱,我的三魂七魄也会化成厉鬼,爬上来找你偿命!”

她这边肆无忌惮地发着疯,那边萧敬紧跟皇帝的脚步,一路走到殿外,于近前回禀:“陛下,柯寻和陈准那边递来消息,兴王府和披香殿均被控制,所有涉嫌谋逆犯人,已悉数押至锦衣卫诏狱和东厂大牢。另外,锦衣卫查抄兴王府的时候,岐王殿下和雍王殿下恰巧都在,他们似是留宿府上闹元宵,柯寻不敢放还,便一并收监诏狱了。”

“祐棆和祐枟?”朱祐樘惊得回眸瞥他,少顷,神色重归平静,步到丹陛那儿坐下,“不放也好,兄弟仨也算凑齐了。你告诉柯寻,定罪之前他们毕竟还是亲王,吃穿用度切勿怠慢了。”

“奴才遵旨,”萧敬多少体会到他内心的无奈,遂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事关谋逆,这审讯的宽严轻重之意,还请您示下。”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朱祐樘纵目远眺,依稀可见那灯火阑珊处,九重殿宇锁琼楼,他沉吟片刻,淡淡道,“姜云忠、杜音和夏禾,先从他们三个开始,其他人暂且晾一边。还有邵氏那儿,把祐杬、祐棆还有祐枟都在诏狱的事儿给她透过去。”

“奴才记下了,”萧敬考虑再三,终还是觉得再问一句妥当,“陛下,苫烟姑娘尚在里头帮着取证,刘院判稍后也会赶到。不知那位郑女官……是否要即刻送交东厂审问?”

“呵,她还用审么?”朱祐樘回以轻蔑一笑,继而霍然起身,拍了拍直身边角的积雪,“私闯密室、纵火焚殿、巫蛊作妖、跳桥滋事,哪桩哪件没她的份?今日更好,准备了一大堆的媚药,逮着机会就想生扑上来,朕看她八成是疯了!你且吩咐陈准,别让她自裁寻死,也别让她信口胡诌,鞫问人犯时,就在判台旁设座,教她开开眼!”

“是是,奴才谨记。”萧敬委实被皇帝这番连珠炮吓到了,他原以为那朝鲜姑娘再不济,毕竟也是御前风光过的人,如何会被押解东厂,落得与谋逆的乱臣贼子同样的下场。

然而,皇帝的话解释了一切。

对于郑绿梳往日所做的那些勾当,他碍于计划,虽心知肚明却不曾降罪。几次三番的宽恕轻纵,宫中传得绘声绘色,所有人都几乎误信,以为那是特别的爱重。

诚然,这份谣传的爱重,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邵贵太妃信了,太皇太后亦信了。

可那日水烟桥上争执过后,就连星梦也差一点信了。

犹记得那晚在浴山堂,她拘谨的神情,哀凉的话语,落寞的身影,教他多少次午夜辗转难寐。他从未想过伤她,无奈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他心中最为自责内疚之处。

好在今夜,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他无须再掩饰自己的情,他要回浴山去找她,去团圆,去补偿。

乾清宫御书房一隅,萧敬在千里江山玉屏的底座上点按数下,玉屏后的墙面随之缓缓向内移开,现出一狭窄的密道口。

密道深入地下,隐隐有光从下面泛上来。

君臣二人先后进去,轻踩石梯旁的小铜盘,密道门随之缓缓关上。

沿石梯下到最底面,再笔直向前,二人在地下迷宫里穿梭疾行,密道中有鲸油做的长明灯,与皇陵地宫中用的是同一种形制,故而视线亮堂,行走无碍。

不时袭来的幽幽冷风,随着路线的变化,渐渐转暖,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是来到一处偌大宽敞的圆厅。

圆厅正中的天花板,即是那块熟悉的大石盘,朱祐樘用白玉扳指背面的龙纹浮雕启动机关。伴着石盘徐徐向下,天方塔宝蓝色的露天穹顶,以及那摆满蜡烛的巨型金制吊灯架,渐渐映入眼帘。

待大石盘降到底部,他立刻跃步而上,萧敬亦紧随其后,说来也是神奇,那块石盘在承载到重量之后,转而自行缓缓升起,将他们托举到了浴山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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