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痛饮你晶莹的遗忘,地久天长,但没有以往。」——《谜》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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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夜总是黑得很沉。
天空如同倾倒而出的墨水,月光泠泠,依旧揭不开黑云,反倒显出蒙蒙一片惨淡意味。
时间不早,加上晚上太冷,路上行人逐渐变得稀少。
昏黄路灯光线下,越晞和裴思砚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公交车站走去。
事实上,越晞完全不想让裴思砚送她回家。
但她压根拗不过对方。
就这样,裴思砚不紧不慢地坠在她几步之外,骂也不能骂,赶又不能赶,只能作罢,随他去。
在车站前,越晞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努力做最后一次尝试:“裴思砚,真的不用麻烦你……”
她想说,从商场到她家,自己来来往往至少走过几十遍,实则早就熟门熟路。
而且海城治安一向很好,这里还是市中心区域,哪怕在凌晨无人出没的时间,她都完全不会害怕。
……再说了,捡猫那天,他们也是很晚才回家,不也没见裴思砚送她回去么?
思及此,越晞不免开始疑心,裴思砚是不是有话要同她讲。
她停顿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或者,你是有什么事找我说吗?”
闻言,裴思砚却低低笑起来。
“没有啊。你想我说什么?”
他这样笑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痞气,很是桀骜不驯的模样,连语气都无端显得三分戏谑。
“……”
刹那间,越晞的脸“噌”一下烧红起来,夜色几乎都无法掩饰。
还好,裴思砚并未察觉。
轮胎压过柏油马路,会发出特殊的声音。
他的注意力被就此吸引,循着声望去,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车来了。”
越晞慌慌张张地“哦”了一声,往前一大步,借此机会脱离裴思砚的视线范围,只用后脑勺对着他。
公交驶来,在越晞面前停下,掀起一阵风,才帮她降了温。
晚上乘客不多,里面有些空荡。
两人前后上车,捡了车厢最后一排,并肩坐下。
沉默半晌。
最终,还是裴思砚主动开口:“今天,不管李萱萱说了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她说话不过脑子,不用搭理。”
“……”
原来他看出来了。
自己那点敏感又可笑的自卑情绪,在裴思砚面前,近乎无所遁形。
越晞咬着下唇,指甲紧紧卡住掌心,浑身都在不自觉地使劲,妄图能彻彻底底地蜷缩起来,变成一团羽毛,从车窗缝隙里飞出去,谁都再找不到。
她死死不做声,裴思砚便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曲起指,轻轻敲了一下越晞的额头。
动作亲昵却不冒犯。
像是某种安慰。
……
很快,公交到站。
车站就在越晞家小区斜对面,距离非常近。
她给裴思砚指了指马路另一边。
“延西一村”的名牌硕大显眼,二十来年来风吹雨打,四个字虽已明显掉漆生锈,变得有些破败,但也不容认错。
越晞:“我到了。裴思砚,你也回家去吧。时间不早了。”
裴思砚点点头,“好。晚安。明年见。”
再半周就到农历新年。
下次再见,确实阖该是明年。
短短三个字,明明是最普通的问候,越晞却硬生生从中品出了些许浪漫意味。
这似乎预示着,新一年真的会有好事发生一样。
顷刻间,她心中盘踞了大半天的阴霾被一扫而尽。
“明年见。”
越晞轻轻笑了一下,冲着裴思砚挥挥手。
继而,转过身,独自穿过马路,往家方向大步走去。
此时此刻,她完全不曾预料到,这种喜悦心情,甚至都维持不了五分钟。
在“延西一村”门卫室旁,越晞被一道横空冲出来的人影拦住。
越俊浑身酸臭,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整个人就像是从废品回收场跑出来的垃圾一样。
门卫室的灯光照到他身上,也照出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明显是被人打过。
越俊见到越晞,立马拉住她,急匆匆地说:“越晞,你在这里等着,帮我挡住后面的人,别让他们到我们家里去!去!快过去!一定要拦住啊!”
这种场面,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几年前,在越晞中考前夕,有催债的人跑到初中学校去找她。
据说,是联系不到越俊,要带她走,以逼迫越俊现身还钱。
后来还是学校保安和老师出面,将那群人轰出学校,把越晞保下来,没被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强行带走。
当时,越晞年纪尚小,不敢回家,怕那群人在家门口堵人。
思来想去,只好问班主任借了两百块钱,跑去附近老旧的招待所住几晚。
等确定小区附近没人蹲守,越俊也已经回去,她才战战兢兢地退房归家。
故而,听到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越晞立马想到了之前的事,表情大变,试图把越俊抓着自己的手甩开,厉声道:“什么人要到家里去?我拦不住,你快松手!”
越俊:“小畜牲,我是你老子!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
两人拉拉扯扯间,五六个男人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把父女俩团团围住。
那几个男人都不过是二三十岁模样,人都不高,但十分壮实,大冬天也只穿了衬衣夹克,袖子撸到手肘,露出手臂上一片花花黑黑的纹身,看起来颇有些流里流气。
为首那人笑着冲越俊打招呼:“越俊哥,要躲到哪里去啊?你这几天真是,叫哥几个好找啊。你看,大过年的,不还得回家吗?”
“……”
闻言,越俊大惊失色,第一反应立马将越晞往前一推,自己则是躲到了小姑娘瘦弱的身躯后。
顿了顿,他朝着那男人讨好地讪笑起来,结结巴巴地回道:“没有,没有,我、我能躲到哪里去啊,一直陪着我闺、闺女呢。”
“哦?真的吗?”
男人当即就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转到了越晞脸上。
越晞蹙了蹙眉,侧过脸,飞快避开对方的打量。
男人嗤笑一声,晃了晃唬人的大花臂,“越俊哥,看来你是打算用女儿来抵债啊?妹妹挺漂亮的,你要是今儿还不出钱,我们只好把人带走咯?”
越俊迟疑,“这……”
这一刻,越晞恨不能一刀捅死眼前这些人,包括躲在自己后面的越俊。
无法否认,她未尝不曾在越俊那里得到过父爱,也曾在充满爱与和谐的家庭中长大。
只是时间已弥足久远,那种幸福被回忆裹上了想象的糖霜,变得愈来愈甜蜜。与现实里的磨难苦痛对比,就更叫人忿忿不平。
因得到过爱而生出的恨意,足以磨灭所有美好亲情。
眼见着花臂男伸手要来拽她,越晞尖叫一声,奋力挣开了越俊的桎梏,“蹬蹬蹬”往后连退好几步。
“你敢——”
她怒视着花臂男人。
眼睛因怒火与恐惧而烧得铮亮,令她整张脸都迸发出别样的生动味道来。
花臂男露出了有些垂涎的表情,嘿嘿一笑,给几个同伴比了个手势。
人墙包围圈开始缩小。
越晞和越俊被团团围在里面,四面八方,无处可逃。
男人继续一步一步朝越晞逼近,语调下流猥琐:“妹妹,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出去问问别人,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你爸欠了我们几十万,你做女儿的,不得帮帮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啊……”
话音未落,越晞听到“砰”地一声,视线突然被人用手掌挡住。
霎时间,眼前一片漆黑。
只余耳朵,听到那熟稔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句,不慌不忙地往她鼓膜深处钻。
“别看,丑得伤眼。”
越晞怔怔的,嘴唇难以置信地翕动几下,喃喃:“裴思砚……”
他怎么还没走?
刚刚那些情况,他全都看见了?
……应该是全都知道了吧。
那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这里那么多人。
越晞生怕那个花臂男迁怒裴思砚,连忙抬起手,摸摸索索抓住了裴思砚的手臂,急匆匆地轻声道:“你快点走。什么都别管。”
裴思砚低低笑了一声,完全没动,依旧用手挡着越晞的眼睛。
感觉到越晞想使劲儿推开他,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越晞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拉下去。
这一下,两人靠得愈发近。
陡然,姿势变成裴思砚好似将越晞圈在怀中一般。
事实上,刚刚,他是踹开后面一个男人,才进到了包围中。
既然已经出手,就注定不可能轻易脱身。
花臂男见自己同伴被揣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立刻就要过来揍裴思砚。
“我操你大爷!小白脸,敢动手,找死吧你!”
裴思砚比在场这几个男人都要高大半个头,虽然骨架清瘦,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怵他们。
他浑不在意地说了句:“我已经报警了。你敢碰我一下,我今天一定让你牢底坐穿。”
话音落下。
稍远处果然响起了警笛声,且正在一点一点靠近这里。
在场几人个个都有前科,听到警车声,纷纷勃然失色,慌不择路地四散而开。
那个被裴思砚踢倒的也被身边人扶走。
花臂男断后,只留下一句恐吓:“越俊!你给我们等着!不还钱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便飞快离开。
裴思砚松开手,越晞重获光明,第一时间就看到那几人的背影,正逐渐消失在人行道尽头。
她复又回头。
与此同时,越俊也在往另一个方向逃跑。
全程一言不发,没有打算给越晞留下只言片语。
越晞:“……”
她咬了咬唇,低下头,只觉眼眶发烫,必须要强行抑制住掉眼泪的冲动。
毕竟,裴思砚还在这里。
越晞不作声,裴思砚也没有开口。
他比越晞高了整整23公分,低头时,恰好能看到她的头顶。
今天吃火锅是临时约的,越晞没有提前准备,只用了个半旧的发圈扎起头发。
光线落到她的乌发上,能清晰看到发圈上有些褪色的陈旧痕迹。
再往下,是小姑娘孱弱细瘦的莹白脖颈。
微微垂头的动作,衬得她脆弱不已。
仿佛只消轻轻一碰,就能将她轻易折断。
“……”
不明缘由中,裴思砚心漏跳了一拍。
他胸口浮起莫名的情绪。
不是旁观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准确来说,是心疼。
但心疼,是这世上所有感情的伊始。
他尚不明晰。
只任凭它在此肆意作祟。
在这个17岁的寒夜。
于是,裴思砚轻轻抱住越晞,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别哭,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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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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