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咎在祠堂的阴影里数着更漏声。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檐角的铁马突然无风自动——这是西跨院暗哨的警示。他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炭盆，看着香灰里半融的蜡丸显出一行小字：“寅时三刻，南市茶楼”。字迹被血渍晕开，是陆昭华的手笔。
“三少爷，二夫人请您去锦瑟苑。”
春杏提着绢灯立在阶下，裙角沾着东跨院特有的沉水香。谢无咎咳嗽着拢紧狐裘，腕间银铃在寂静中荡出涟漪：“母亲近日睡得浅，可是又梦魇了？”
“说是梦见大少爷……”丫鬟话音骤止，因谢无咎突然将染血的帕子按在她腕上。帕角绣的缠枝莲纹正与二夫人密信上的暗记重合，血渍恰盖住“灭口”二字。
“告诉母亲，我稍后便到。”
他指尖轻弹，一粒金瓜子落入春杏袖中。这是前日从嫡兄书房顺来的私印熔的，边角还留着“谢明诚印”的残痕。小丫鬟脸色煞白，绢灯晃出的光影里，仿佛看见荷花池底那具肿胀的尸首正朝她招手。
锦瑟苑的琉璃屏风后，冯氏正用翡翠护甲划着账本。
“听说你昨日去了墨韵斋？”她没抬眼，金丝楠木案上搁着盏冷透的君山银针，“陆昭华如今是翰林院红人，你倒是会攀高枝。”
谢无咎跪坐在蒲团上，袖中滑出半截焦尾琴弦：“母亲明鉴，陆大人不过是想讨教《广陵散》的残谱。”他将琴弦浸入茶汤，褐黄水波中渐渐浮出潞河港的暗礁图——正是冯氏与瀛洲走私的航道。
冯氏的护甲刺入案几：“谢家待你不薄。”
“母亲说的是。”谢无咎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溅落的血珠滚向账本，恰染红“暹罗龙脑香”的条目，“若无母亲照拂，孩儿七岁那年就该随生母去了。”
铜漏突然炸响，惊飞梁间宿燕。冯氏霍然起身，镶玉抹额上的东珠正对谢无咎眉心：“你以为拿住谢家把柄，就能活到开春？”
“母亲误会了。”他拾起滚落的东珠，指腹摩挲着珠面细痕，“孩儿只是担心，若刑部查到去年那批失踪的官盐……”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谢无咎垂眸轻笑——那是他安排六福“失手”打翻的暹罗香，此刻正混着腐骨草灰，在冯氏最爱的牡丹花根下埋下祸种。
寅时的南市浸在鱼腥气里。
谢无咎裹着灰鼠裘窝在茶楼雅间，看陆昭华用银针试毒。这位寒门状元官袍下藏着软甲，腰间银鱼袋却系着瀛洲样式的同心结——正是九条雪船上侍女常佩的饰物。
“谢兄好手段。”陆昭华将密函推过案几，“工部核查谢家货船的文书，竟比春风楼的杏花酿来得还快。”
谢无咎瞥见密函上的孔雀翎印记，忽然用琴弦挑开对方袖口。三道新鲜抓痕横在腕间，渗出的血带着腐骨草的苦香：“陆大人审犯人的法子，倒是比刑部还烈些。”
茶汤泛起涟漪。
楼下忽起喧嚣，九条雪的朱红楼船正泊进码头。谢无咎推开雕窗，任海风卷着异域香料扑进来：“三年前北狄刺客潜入皇城，中的便是这种毒。”他指尖轻点陆昭华腕上伤痕，“毒发时筋脉如蚁噬，需用活人心头血做引——不知陆大人取的，是谁的血？”
陆昭华袖中短弩上弦声几不可闻：“谢兄以为呢？”
“总不会是春杏的。”谢无咎忽然咳嗽着俯身，在对方耳畔低语，“那丫头昨夜往你茶里放的，可是双份的鹤顶红。”
谢无咎回到西厢房时，天边已泛蟹壳青。
他掀开地砖，取出用鹤氅裹着的青铜鼎耳。这是三年前生母棺中唯一陪葬品，此刻正与怀中残玉共振出蜂鸣。鼎耳内侧的铭文被烛火一烤，显出潞河港至黑水崖的暗礁图——与冯氏账本上的航道分毫不差。
“三少爷，六福求见。”
胖厨子抱着酒坛跌进来，裤脚沾满鬼笔菌的孢子。谢无咎瞥见坛口封泥的爪痕，忽然轻笑：“福叔这酒，是在祠堂地窖挖的？”
六福扑通跪下：“小的撞见二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往三老爷的祭酒里掺东西……”
“可是这种红丸？”谢无咎弹指击碎酒坛，血色的药丸滚落一地，遇空气即燃起幽蓝火焰。这是北狄巫祝炼制的离魂丹，服之三日即疯。
他拾起一粒红丸，在六福惊恐的注视下含入口中：“告诉刘嬷嬷，味道淡了些。”喉间涌上的黑血被生生咽下，面上却笑得温润如春水，“再加三钱赤鳞砂，方对得起谢家百年清誉。”
五更天的祠堂地窖滴水成冰。
谢无咎抚着青铜鼎上的凤凰纹，看陆昭华用火折子烤化砖缝间的冰凌。水珠坠入鼎腹的刹那，浮现出潞河港走私账册的虚影——每一笔都盖着谢蕴的私印。
“谢兄可知，新帝最忌世家通敌？”陆昭华的官靴碾过冰碴，“这些足够诛谢家九族。”
“陆大人漏看了这个。”谢无咎将残玉按在鼎耳，铭文突然扭曲成工部密档的朱批，“永昭元年，皇陵修缮余料：青铜三千斤，赤鳞砂八百石——不知这些材料，怎么就成了瀛洲战船的龙骨？”
地窖突然震动，砖缝渗出带着咸腥味的黑水。陆昭华短弩指向暗处，却见九条雪的红袴角自阴影浮出：“谢公子这出戏，妾身愿添个彩头。”她抛来卷鲛绡，浸了黑水即显出血书——正是谢无咎生母临终绝笔。
“阿娘……”
谢无咎抚过熟悉的字迹，喉间突然腥甜。当年那个雪夜，女人用最后的气力在他背上刺青时，说的正是血书末句：“九鼎归墟日，凤凰浴火时。”
陆昭华的弩箭突然调转方向：“谢兄要的从来不是毁谢家，而是……”
“陆大人。”谢无咎擦去唇边血迹，笑得眉眼弯弯，“你的袖口，沾到腐骨草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