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贺兰泯川的病不会好了。

他醒来之后看见我，唇齿不清地吐出几句“你不是融融……你不是融融……”后，眼皮一合又睡了回去。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一半时间躺在床上睡过去，另一半时间坐在窗旁，眺望着窗外春尽的风景，切切不停地咳嗽。

我未曾目睹过人的离世，但是贺兰泯川这样子像极了流传几十代的卷轴，颜色泛黄、纸张易碎，不留心点提起来，就碎得七零八落了。

绫罗一天里大半时间伏在贺兰的床沿上，眼神疲倦，神态憔悴。她喜欢这个男人，至于喜欢什么，恐怕她自己也讲不清楚。

绫罗守着他的时候，我去了后园。那只老燕子终于不伏在老桃树上，转而打起了柳树的主意。

在他眼中，凡是倒卧的树木，都是可供他凹姿势的好地方。

“阿兴哥哥，人要是生病了，还会好吗？”我茫然地问。

阿兴笃定地道：“人生病了，就会死的。”

我犹未死心，“风寒也会死吗？”

“贺兰泯川得的可不是风寒。”他干巴巴地笑了，那一笑让我明白，他前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是哄我的。

他也看出来了吧，看出我这颗心都系在了贺兰泯川身上。

阿兴像被阳光刺到似的眯了眯眼睛，尽管他待在树荫下，绝不可能被照到，“他的病不会好了，但是你放心，他不会死。”

“阿兴哥哥，你能不能诚恳些，不要戏耍我。”我嚎了声，烦躁地蹙了蹙眉，“我最讨厌别人讲些云里雾里的话，让我去猜了。”

“好了，溶溶小姐，不要生气。”他见状连忙端正形容，一本正经道，“我告诉你吧。贺兰泯川在融融小姐寻仇前都不会死的。”

“什么？”

溶溶小姐寻仇？溶溶小姐和贺兰泯川之间又有何恩怨？

“噢——说错了。”他的眼珠微动，目中一瞬而过狡黠的光芒，“你知道了吧，裴三小姐半月之前死在了外面。不久，裴家五小姐也被司空绫罗鸩杀。”

“裴三小姐死后魂归地府，状告贺兰泯川薄情寡义，休妻再娶，害她在外颠沛流离，不幸惨死。判官怜她全家遭难，她是忠臣之后。故此，准了她的诉状。”

他故意顿住，嘴角咧得愈发奸猾。

“怎么样？”我配合地接话。

“判官爷准了她的诉状，让她由无常阴差带领，自豐都启程，到此处来勾贺兰泯川的魂魄。”

“什么？”我仿佛被秤砣砸中了脑袋，只觉目眩头晕，为了掩饰自己失态，问道，“那司空绫罗呢，裴五小姐是她鸩杀的。”却显得欲盖弥彰。

我不能，不能叫贺兰泯川死了。

阿兴说：“她啊，也得死。” 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十七

绫罗自知自己不可一世，却为这品性感到深深骄傲。

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既让她称心如意，又不免让她感到一些乏味。

十六岁时，她看上了贺兰泯川，他却看不上她。这不失为司空绫罗活了那么久以来第一个真切折磨她的挫折。越是挫折，便越激起她心里征服的**。

司空绫罗征服贺兰泯川，让他也尝尝被感情折磨的痛苦。显然，她一直没做到。

反倒是自己，喜欢得那么狂热，贺兰泯川把自己摔成残废，她虽有芥蒂也不过短短几天。

绫罗自认为她比裴韶沐爱贺兰泯川多一些，爱得比她长情些。所以，她司空绫罗和贺兰泯川更配一些。

而贺兰泯川之所以第一次娶的是裴韶沐，是因为她的父母大人不允许她嫁给一个跛子。他们不许她嫁给喜欢的人，她便不嫁了。

司空绫罗做人的一贯原则，谁不让她开心，她就让谁不痛快。

转折突如其来的出现，在绫罗以为此生要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过完之时，裴氏一族自寻死路，株连九族。

裴韶沐被贺兰泯川休弃，就此失踪。而她司空绫罗福至心灵，如愿嫁给贺兰泯川。

嫁给他以后，她才发现日子过得比她原先的预期更糟糕。贺兰泯川不是不能装出副温存深情的样子，只是他不愿意。

他的心不管在裴韶沐还是裴韶溶身上，反正都轮不到她。

一种凄伤的绝望扣住了她的心弦，它们无声地发出噪鸣，她这辈子都休想得到泯川一丝半点的喜欢。

就这样吧，她快坚持不住了。

“贺兰泯川，你要是还不醒……”还不醒来，我就和爹爹告状，让他给你们贺兰家使绊子，满门抄斩。

绫罗戛然而止，因为她恍然明白世上已没有任何能要挟到床上这个气若游丝的男人。

他已绝了生的念头，谁都可以放下。

陪在旁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开口，“郡主，仪宾迟迟不醒，恐怕寻常的药是治不好他了。”招来绫罗响亮的一耳光，“贱婢，你再敢说这些咒仪宾的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丫鬟急忙跪下去，头磕得咚咚响，“郡主息怒，郡主息怒，奴婢的意思是，仪宾或许是被恶鬼拘着了，才醒不过来。郡主不妨请个高人，和尚、道士来做法，指不定仪宾就醒过来了。”

她爱贺兰泯川，贺兰泯川不爱她。谁叫她喜欢，除非剜了自己的心，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绫罗自己的魂已掉了七八分，咬出的每个字却都有力，“请、请、请，即刻就去请，和尚、道士都找过来。”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那里缠着块白布。万一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叫不回贺兰泯川的魂来，便希冀把自己的魂给找回。

十八

绫罗找人做法的事情，我不知情。

即使之情，也无能为力。我只是卷轴上的一幅美人画，根基尚浅，功力浅薄。离不开那幅卷轴太久，一旦卷轴被毁，我也跟着玩完。

绫罗带人闯进了贺兰泯川的卧房。

声势浩大。

贺兰泯川的眼皮微微地睁了下，又倦怠地合了上去。司空绫罗做出什么事情来，他既不意外，也不关心。

据我对贺兰泯川的了解，他这时脑袋里要么装着一摊浆糊，要么放任思绪想着怎么去死。

司空绫罗站着个眼如紫楞石的和尚，朝我投来目光凌厉的一瞥。我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和尚志得意满地笑了笑。

他看得见坐在贺兰泯川床沿上的我。

“郡主，这房间内的确有妖孽。”和尚侧首对郡主恭敬地道，“她的原形是一幅画，偶然通了灵识，修炼成了精怪。”

好厉害的和尚，我暗叹，看我一眼就看出我的原形来。

和尚粗砺的手指如利剑般指向我，“郡主，仪宾迟迟不醒，就是这妖孽在作祟！”

我目瞪口呆，感觉到一股栖息着邪恶的力量扑面而来，笼罩着全身，像把馒头蒸熟那样蒸得我不得不现形。

除和尚外的一干人等面露惊惶，惊恐地大叫道：“啊——妖怪，妖怪，是女妖怪啊。”

“是你。”司空绫罗脸上露出过一丝惊讶，转瞬却换上坚毅的表情，“道长，赶快收了这妖孽，打得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好像认识我，对我恨之入骨。

她当然认识我，我可是和贺兰泯川喜欢着的裴韶溶一模一样。

紫楞石眼珠的和尚一手拿着金钵，一手拿着禅杖，大声喝道：“你们都先退出去。”

其他人鱼贯而出，司空绫罗往后退了半步，就止住了脚步。她想亲眼目睹和尚是怎样收了我的。

和尚举起了金钵并不着急动手，低下头小声地道：“郡主，贫僧确有不胜数的方法把这妖孽打得不得超生，但是仪宾还躺在床上没有醒过来。”

仪宾，贺兰泯川，正气若游丝地睁着眼睛。

在和尚和司空绫罗的角度看来，是瞧不见贺兰泯川醒着还是睡着的。

我相信和尚的本事弄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蚂蚁还按在脚底反复摩擦一样简单。他迟迟未动手，是因为投鼠忌器。

“不用顾及仪宾。”司空绫罗默了半晌，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仪宾要是不幸身死，都是他的命数。只要能让这妖孽死无葬身之地，你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这女人的心真是冰冷的。为了杀掉她情敌的赝品，连贺兰泯川的命都不在乎了。

“是——”和尚点头，瞬间把金钵抛到了半空中。他闭起双眼，合起双手，嘴皮子急遽地张张合合念起咒语。

只见空中蓦然出现一串闪着金光的梵文，像灵活自如的冰冷锁链，盘旋穿梭着围绕金钵转动。

“收——”和尚忽然睁眼叫了声，那金钵闻听指示，顷刻间放出刺目的金光。我抬手想去挡这挡不住的金光，却发现它转瞬就熄灭了。

金钵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哔哔剥剥的声响。

“怎么回事？”绫罗一眼扫见了掉在地上的金钵。抬起视线时，视野里晃然闯入一位久违的故人。

她背对着我，面朝着绫罗，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轻浅的笑，“司空小姐，别来无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