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寨子里吵吵闹闹了好一阵，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踮着脚往山头看，她长了张娃娃脸，左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水灵灵地像个刚成熟的红苹果。

她身后不远，一个带着佩刀的护卫正在悄咪咪地靠近，等到了她身后，忽然猛地一拍。

“小翠！”

小翠低低呀了声，惊恐地回过头，见到来人，大松了口气，“源儿哥！你吓唬我！”

“谁叫你这么专心？”李源笑眯眯地刮了下她的鼻梁，“不好好照顾你家夫人，跑这里来做什么？”

小翠又往山头瞧了瞧，只见远处激起一阵浓烟，马蹄声不绝于耳。

“洗髓崖的方向。”她自言自语道。

李源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惹上了些忧伤，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对了，你可知道，昨儿夜里，有位公子被安排住进后院了？”

“公子？”小翠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摇摇头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呀？”

李源不假思索道：“慕国人，说是在簪花镇经商，像是开罪了大当家，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小翠哦了一声。

过了几秒，她猛地抬起头，“遭了！怪不得夫人一大早就把我打发出来！”

说完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姑娘家家的，跑起来却是没有半点姑娘的样子，李源又气又想笑，他摸出口袋里的一个木盒子，这盒子原先是用来装琴弦的。

不过是过了一夜，那新来的沈公子便将琴弦弹断了一根，大清早便让他来送新弦，他本觉得这人矫情，可这时候看着这雕花的木盒子好看，若是装个首饰进去，想来该是姑娘家喜欢的。

后院里，沈忘悦寻了处清净地，这地方要水有水，要花有花，是个难得的好园林，与江南富家的院子差不了多少。

只是，山匪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风雅的院子，不免让人感到奇怪。

那隆兴虽说是个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却在女色方面并不感兴趣，簪花镇中多说他这人为人狠戾，喜怒无常，却从未听说他是否有家室。

算起来，他也是有些年纪了，若有孩子，该也有苏炀那般大。

今日刮了风，空气中带些冷意，不过那些花仍旧开得灿烂，沈忘悦席地而坐，弹了首带着春意的小曲。

自从来了十三域，日子便从没消停过，偏偏是进了这隆兴寨当了人质，这才有了弹琴的闲情雅致，实在是难得。

只可惜，一曲还未过半，他便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那是个披着淡蓝色披风的女人，脸色苍白，瘦脱了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时刻都像要摔倒，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艰难地走了过来，扑通一声，在沈忘悦身前跪下。

“妾身赵氏，见过公子！”

沈忘悦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女人的前额重重嗑在地上，挽起的发髻里藏着几根白发，想是有些年纪了。光看骨相，她实在算不上是个美人，只是虽说瘦脱了像，她却并未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而她跪在地上的时候，沈忘悦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求人的姿态，这更像是一种胁迫。

他讨厌被人胁迫。

更讨厌别人在他弹琴的时候打扰他。

就算是傅裴英和果儿那般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从未如此。

同时，女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是一种打扰，反而再次道：“妾身此来，是为道歉。”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丝毫看不出病态。

沈忘悦在心中冷笑，他倒是没看出女人道歉的半点诚意，至于下跪这套，他是从来不吃的。

相比起道歉，他更觉得这是隆兴的一场把戏，将自己的夫人叫来打头阵，难不成是想从自己嘴里框出傅裴英的线索来？

“幼子无知，犯下大错，竟还将公子和整个簪花镇牵连进来，实在是妾身教子无方，还请公子原谅。”

琴弦忽断，琴音骤停，沈忘悦的指尖顿在半空中，过了半晌他才回味过这女人的意思。

“夫人的儿子是……”

“苏炀。”女人道。

沈忘悦这才读懂了她眼睛里的意思，那是一种刚毅的，恨铁不成钢的，身为一个母亲的眼神。

这女子如此开门见山地自爆身份，让沈忘悦感到了措手不及，他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因此他觉得这后院的女人，自然该是隆兴的女人才是，就算不是隆兴的，至少也是这里山匪的女人。

脑子里一团浆糊，这让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夫人请起，还请恕在下先前无礼，我实在没想到您竟是苏少爷的母亲，我还以为……”

女人轻笑了声，她并未推辞，由着沈忘悦搀扶她坐到一旁的亭下。

“你以为我是隆兴的女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不怪你，这里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大当家的夫人，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身份。”

沈忘悦不置可否，至少从这后院的规制来看，隆兴是很宠爱他这个‘夫人’的。园林山水造价不菲，但造价是一方面，更费的是心思。

“按理说，我早该死了，在我丈夫死的时候，我就应该随他而去，要不是因为这个逆子，我又怎么会留在这里！”她咬咬牙道，抬首看向沈忘悦，“公子，我这儿子，给您添麻烦了，其实我此番打扰，道歉是一方面，我……”

女人说她叫赵思岚，沈忘悦觉得这是个很漂亮的名字，她觉得，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有一副花容月貌，应当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后来做了母亲，虽是个严母，但同样是个慈母。

苏炀说他的母亲死了，死在隆兴寨的手里。

因此赵思岚应该是死了的。

她之所以活着，无非是为了儿子。

沈忘悦一直没想明白的那一点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隆兴一直以来都没有对苏炀下死手，对方的所有行动看上去都是一种威胁，而隆兴之所以会忍受这个孩子，无非是因为这个女人。

“苏炀这孩子，他还好吗？”赵思岚揪着手帕，指尖泛了红，她似乎在很卖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她的眼眶还是红了一圈。

“那孩子过得很好，是个很聪明，很有前途的孩子。”沈忘悦带着轻松的口吻道。

他看到赵思岚的眼睛湿了，不过这个女人像是很好强，她把脸转到一边，悄悄地将眼泪擦干。

“夫人！夫人！您怎么出门了呢！”小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生气地在原地蹦了两下，“大夫可是交代过，您的身体万不能吹风的，要是病了，大当家又该要骂我！”

赵思岚蹙眉，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没礼貌！”

小翠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对着沈忘悦施了个礼。

她悄悄对赵思岚附耳道：“我刚刚看到大当家带着人去洗髓崖了，好多人呢！那马后面，像是还驮着白布。”

赵思岚脸色微变。

“公子，想必你来这里，并非是简简单单做个人质。你是慕国人，你们慕国人都是狐狸和狼一样的人，妾身刚刚对公子说的，公子若是考虑清楚了，日落之前，可来找我。”

小翠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小声问：“夫人，什么事啊？”

赵思岚没有回答，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此番打扰，道歉是一方面，我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昨天夜里，有个男人进了公子的房间，公子不必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丈夫是神机客，这园林是他当年画的图纸，这里的任何东西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那儿子不成器，指望他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公子或许会愿意帮我这个忙。”

“我想，杀了隆兴。”

日落黄昏，沈忘悦扣响了院门，小翠将他带进了赵思岚的房间，这个女人对他的到来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她似乎早就肯定，沈忘悦一定会来，即便她从未许诺过什么。

她的房间与外面的那些茂盛春花不同，这里显得很朴素。

她对小翠道：“家里来了客人，不好好招待也就罢了，竟将人关在这里，等到大当家回来，让他准备酒宴，我替他招待客人。”

赵思岚的唇边有压抑不住的笑意，她似乎觉得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公子，事不宜迟，我有一个计划……”等到房里只剩了两人，赵思岚有些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沈忘悦却摇了摇头，“夫人，恕在下冒昧，可否让我替夫人把一把脉？”

赵思岚微微愣了下，她迟疑地伸出手。

沈忘悦将手搭上去，不过半晌，他将手收了回来。

“您，真的想好了？”

赵思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若非为了儿子，我又怎会委身于他？论起当年的变故，别人不知道内情，我是知道的，要不是隆兴从中作梗，我丈夫是不会与红萍寨发生冲突，更不会给了他可乘之机的。”

“如今我家破人亡，洗髓崖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全拜他所赐！我身为神机客的夫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洗髓崖成为匪窝？！公子无需怀疑我的决心，为了洗髓崖，就算一死，又有何惧？”

想必她并不知道簪花镇那些人的模样，一介女流尚能为了故土一死，那些男人们却苟且偷生，给土匪卖命。

“在下并不怀疑您的决心，只是……”沈忘悦顿了顿，“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又该如何呢？”

空气里陷入一片死寂，赵思岚从最初的兴奋渐渐变成了惊讶，到了最后，她只剩下了恐惧，她的手不由自主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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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夫人